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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乡长流泪了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42发表时间:2012-09-06 08:58:56

窑沟乡的乡长王力峰给凤凰水泥厂的厂长梅召打电话,告诉他,要把下午的捐款仪式改到明天上午。梅召毕竟搞企业多年了,见多识广,很识时务,他一听,是新来的县委副书记高山要来窑沟乡检查工作,也就同意了改变日期的事。也许,换了某个副县长来,梅召未必同意。在梅召的心目中,县委副书记的份量比副县长重,况且是个新来的,他要给这位副书记留下第一个好印象。这个捐款仪式是王力峰和梅召三天前就敲定的。凤凰水泥厂虽然说在窑沟乡的地盘上,梅召从来没有给窑沟乡捐这么多的款。十多年了,每换一届新的乡长或乡党委书记,梅召逢年过节给他们送上红包就把他们的嘴捂住了——即是水泥厂有什么为难事,乡政府也不会推脱的。而这一次,捐款数目大,梅召才同意搞一个捐款仪式——梅召一贯低调处理自己,他觉得,作为民营企业的老总,尤其不能张狂。
   王力峰将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叫到跟前,吩咐他通知副县长和县电视台的记者会议改期的事,很有心计的王力峰给办公室主任叮咛,不要给参加会议的领导说,因为高山副书记要来而改变开会日期。作为乡镇领导必须学会把县上四大班子的每一位领导摆平。王力锋毕竟是从县级机关里走出来的,他很会把握人际关系。
   王力峰是凤山县21个乡镇长中最年轻的乡长。22岁的王力峰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凤山县委大院。他是综合组最得力的笔杆子,他是靠一支笔写出来的。几年来,他默默地保持着一股经久不衰的激情,从酷夏到残冬,坐在电脑跟前,用键盘敲打自己的人生,和各类枯燥无味的讲话、总结、汇报材料较量。他常常熬夜,晚上十二点以前几乎没有睡过觉,从傍晚熬夜到第二天黎明也是常有的事。由于长期睡眠不足,他的眼圈发青,十分消瘦,年轻轻的,背也驼了,本来应该荣光焕发的脸色带着苍白而疲累的神情。尤其对他不能宽容的是他的妻子刘晓娟。他和刘晓娟是高中时的同学,爱的很深,刚结婚那一段两人形影不离,夜夜交欢。对于二十二三岁的刘晓娟来说,一个星期要求和他过两次性生活也不过份。可是王力峰自从和笔杆子打上交道之后,一回到家倒头就睡,他完全忽视了一个年轻女人需要安抚的肉体和情感,忽视了刘晓娟如一团火一样在他身边燃烧着,他一两个月也和她同不了几次房。开初,刘晓娟以为他有了外遇,准备找到证据后和他算账。后来,知道他是将激情全部泼洒到纸上以后,也就极力克制着自己。两年后,王力锋由综合组的组长提拔到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25岁就干到副科级,对于农民的儿子王力峰来说,这是一件得意的事情。接着,窑沟乡的乡长进城当了县教育局的副局长,县委张浩书记要王力峰下去当乡长。王力峰没有多想就来到了窑沟乡。他不只是看重从副科到正科的这个升迁,他知道,自己有年龄优势,在乡镇干几年正科,以后升副县级的可能性比呆在机关大多了。在县委大院工作了几年,王力峰已经窥视到官场上人际关系的微妙,也锻炼了他的慎密,因此,他无论处理什么事都非常的周到,尤其是对三十多个县级领导把谁应该摆在什么位置,他很明白的。
   王力峰刚刚处理完手边的事情,高山副书记的小车到了乡政府门前。
   高山副书记是省文联的作家,到凤山县委来挂职。王力峰在省城里的古都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就不止一次地读过高山的小说,不止一次地被他的文字感动过,因此,他对高山多了一份格外的尊敬。
   站在乡政府门前,高山正在向对面的山头张望,王力峰出来了。
   “高书记,进去坐会儿吧。”
   “不坐了,咱进山去看看。”
   “去哪搭?”
   “到最远的村上去。”
   王力峰稍一迟疑:“好吧,让我叫上包村的老胡,他对村上的情况比我熟悉。”
   王力峰给老胡打了电话。一会儿,一个四方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出来了。他们一同上了车。
   小车行走在两座山夹出来的一条山路上。从车里看出去,初春的山毛茸茸的,像用手触摸到孵出没几天的小鸡的那种感觉。路旁有一渠腼腼的春水,渠水清澈见底,东躲西藏。有两个中年女人在河滩上放牛,几头牛很不安份地走来走去。
   “力峰,你到窑沟乡几年了?”高山问道。
   “一年还不到。”
   “最远的村距离乡政府有多远?”
   “六十多里。”老胡替王力峰回答。
   “叫什么村?”
   “老牛沟。”老胡说。
   “你去过吗?”
   “没有。”王力峰说。
   “有些乡长或书记在窑沟干上一届也没有去过一次。”老胡似乎替王力峰辩解。
   “小车能到老牛沟吗?”
   “不行,下了车还得走10多里。”老胡说。
   “咱们今天走一回老牛沟,咋样?”
   王力峰笑了:“好呀,我正好没有去过。”
   小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再不能向前走了——本来就不宽的土路像晒干了的茄子一样打着皱,缩起了身子。小车停放在路旁边的草地里。王力峰他们开始步行。
   小路旁边是一片灌木丛,树枝杂乱无章,旁逸斜出,不小心,会挂住行人的衣服的。深山里十分安静,空气好像透明的玻璃一样把这山这路这树这草罩住了,捂住了,使任何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都闭上了嘴巴处于沉寂之中。走了大约有五里山路,在一道崖下有几户人家。老胡告诉王力峰和高山,这是老牛沟三组的农户。老胡每年要进来两三回的。
   这几户人家像种子一样乱撒在东边的土崖下。走近一看,有几幢草棚,像活了一百岁的老人呆呆地蹲在那里;颜色发灰的瓦房,是一副饿汉的样子,瘦骨嶙峋。首先戳入几个人眼目的是一眼窑洞——因为窑洞外面涂上去的漆一般的烟尘如同城市里耀眼的广告牌一样。-
   在这眼窑洞前,有一个小年轻人无所事事地站在太阳下目光懒散地看着王力锋他们朝他走来了,他没有惊奇没有热情,完全是无所谓的样子。走到这个小年轻人跟前,王力锋问他是不是这个村的。小年轻人点了点头。
   “多大了?”高山问。
   “15岁”。
   “读了几年书?”
   小年轻人摇了摇头:“没读过书。”
   王力锋告诉高山,在雍山里失学的人不少,有些人确实连一天书也没读,原因是多方面的。
   “你不读书干啥?”高山还是有点吃惊。
   “放牛。”
   “放牛以后呢?”
   “放牛。”
   王力锋说:“高书记问你,放牛回来后干啥?”
   “不干啥。”
   “也不玩玩扑克或者下下棋?”
   “不会。”
   “家里还有什么人?”高山又问。
   “我爹和我婆。”
   “你爹呢?”
   “下山了。”
   “你婆呢?”
   小年轻人朝窑洞里指了指:“在窑里。”
   王力锋走在前边,高山和老胡跟在后边,进了窑洞。烟釉子将窑洞涂抹得比上了黑漆还黑比黑了的人心还黑,黑得没有缝隙没有眉眼。站了老大一会儿,王锋才看见,右边是一张炕,左边盘着锅灶。炕上坐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老太婆一看来了陌生人,下了炕。老太婆穿一身宽大的黑衣服,上衣的前后襟长至膝盖。她的一双眼睛埋在布满皱纹颜色灰黄的脸上,如同按在一张图画上的图钉。说她一百岁一千岁说她多大年纪都可以,从她的面部很难捕捉到时间的流动。高山问老太婆家里几口人。老太婆思维倒很清晰,她说,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老胡对这一家人是很熟悉的,他给高山说,这一家的户主姓赵,老太太的儿子叫赵黑娃,赵黑娃的媳妇得肝病死了。老太婆插嘴说,我家媳妇没的那年才38岁,她的肚子大得跟鼓一样,人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老胡说,是肝硬化腹水。高山问老太婆,日子过得咋样。老太婆说,过一天算一天。王力锋朝窑洞里面走去了,朝里越走越霉味儿越浓重。王力锋看见窑老里堆着四个蛇皮袋子,他用手捏了捏,袋子里装的是玉米。他说,这些粮食恐怕吃不到割麦去吧?老太婆说,不行。那一天没有了,那一天再说。老胡说,这一家是救济对象,过几天,民政局的救济面发下来,给他们送两袋。王力锋抬头看了看窑顶,给老太婆说,你住这窑下雨天要小心。老太婆说,不怕,我住了一辈子也没事,这是马鸿奎的队伍打的窑。高山问王力锋:马鸿奎的队伍还来过这里?王力锋说,县志上有记载,这里确实驻扎过马鸿奎的部队,有七十多年了。高山感叹了一声:老人倒记住了马鸿奎?王力锋故意问老太婆:你知道马鸿奎是谁吗?老太婆说,听我爹说,是国民党的队伍。王力锋说,不是国民党的队伍,是一个军阀,一个人。高山走到锅跟前去,揭开了锅盖,只见锅里盛着半锅饭。王力锋朝锅里看了看给高山说,是包谷珍子。王力锋问老太婆:早晨吃的是啥饭?老太婆说,包谷珍子。王力锋问中午吃啥饭?老太婆说包谷珍子。王力锋继续问道:昨天吃的啥饭?老太婆说,吃了一天的包谷珍子。老胡说,王乡长,你不要问了,这里的人做一锅包谷珍子,至少吃三天。王力锋真的不知道山里人这样过日子。他想,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贫穷关系不大。临走时,他叮咛老太婆:吃多少做多少,顿顿要做饭。老太婆说,对。你说的对。
   从老太婆的窑洞里出来,王力锋领着高山又走访了几户农民。
   从这个小山村出来,继续向北走,一上路,三个人似乎都没话可说了。王力锋心想,在县委办工作,他每年写总结报告,每年的总产值和人均收入都在增长,他真不知道,他现在领导的窑沟乡的农民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竟然这样过日子。而高山这时候的思维完全是一个作家的思维,而不是一位县委副书记的思维:不要说在三十年前,就是在一百年前,这里的农民点灯用油,耕地用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2006年,这里的农民依旧是这样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而在山外的世界,在凤山县的其它乡镇,一样是农民,却不这样生活。这不仅仅是贫穷的问题,如果说是贫穷造成的结果,这结果离不开人为的因素。高山想,救济不是办法,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他打算多走几个山村,写一封调查报告。
   走了没多远,在一个转弯处,硬生生地戳出来一幢瓦房。瓦房很破旧,门和窗子仿佛在呼吸着历史的陈迹。瓦房的屋檐下的土墙上用白石灰写的标语清晰可辩: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抓革命,促生产!王力锋说,这大概是当年的知识青年留下来的房子。老胡说,就是。高山问老胡,房子里住人没有?老胡说,有一个光棍老汉。高山说,进去看看。
   还没有走进房间,三个人就听见了呻吟声。呻吟声虽然不那么刺耳,但特别沉重,仿佛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用一种声音在强调自己的存在。三个人急忙走进房间,他们一看,炕上躺着一个老汉。老汉骨架很大,但骨瘦如柴。他的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神茫然而又不安。老汉一看进来了人,翻身坐起来了,他的呻吟声被粗躁的喘气代替了。老胡知道这老汉姓林,他说,老林,你是咋了?老汉说,浑身痛得不行。王力锋问老汉看病来没有?老汉说,吃了两片止痛片。高山抬头一看,房顶上有几个洞,东边的山墙裂开了一条缝,太阳光无遮无拦地从墙壁里跨进来,匍匐在脚地。房间里只有一张土炕一个锅灶一个案板,案板上只有一只碗一双筷子一只和面盆;在房间里看不到一粒粮食一把米面一星油盐一枝柴禾;房间里没有面食的气味没有生活的气息,唯一活着的是老汉的躯体和从那孱弱的躯体里透出来的对活着的执着。王力锋揭开锅一看,锅里盛着一碗水,水面上浮着的暗红的铁锈告诉王力锋,这口锅已有好多天没有见到烟火的面目了。王力锋问老汉:今天吃饭来没有?老汉说,吃来,是后山的王三民送的。老胡给王力锋说,王三民是这个村民小组的组长。高山问王力锋:窑沟乡有没有敬老院?王力锋说,有。高山说,为什么不送老林去乡敬老院?老汉一听,急忙说,不是人家不送,是我不去。高山说,你为啥不去?老汉说,我一个人惯了,和那些老汉老婆们住在一起,我受不了。高山说,你还是住到敬老院去,在敬老院,有人照顾你。老汉说,好吧,我住几天试试。王力锋给老胡说,你给村委会主任打个电话,叫他现在就安排人,把老林送到乡政府医院去看病。老胡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打通。
   走在路上,老胡给高山和王力锋说,这老汉原本是甘肃平凉人,三十多年前,老汉正当壮年,他给凤山县雍川乡的一个寡妇上了门。这寡妇是一个阴毒的女人,她除了让这男人一天不停地干活,除了隔三岔五地让这男人爬上她那肥胖的身子把她的肉体安顿一下之外,和这男人没有任何感情,连一点儿热情也没有。这男人整天牛马一般地劳动着,把寡妇的二个儿子一个女子养大成人了,寡妇便把这男人赶出了家门。这男人没有办法才进了雍山,在窑沟乡一个人过日子。王力锋说,这儿女们也不是好东西。老胡说,是呀是呀,他们一家把老汉就不当人看。高山问王力锋:这样的事在农村不是很多吧。王力锋说,我是今天第一次听老胡说。
   三个人顺着土崖下的山路继续向前走,还没有下到坡底,只见半坡的路旁蹲着一幢草房,草房黑黢黢的,由于草房太突兀太显眼——好象淋了几十年雨水的一只狗卧在那儿,三个人看着草房都站住了,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草房:主人一次又一次地给草房上面苫草,草房顶上的麦草有几尺厚,塌陷的地方仿佛被冰雹打了的烂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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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政府需要捐款建设,企业就要支持,没说的。乡长进入官场,爱都少了,冷落了妻子。走访村民,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为了达成目标,就需要别人捐款,水泥厂捐出了80万。自己还去享受了一次。这就是人间。没什么说的,文章写的不错。感谢先生投稿旋转木马,欢迎您继续投稿旋转木马,期待您更多的佳作。【编辑:浪漫诗剑侠】【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09062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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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浪漫诗剑侠        2012-09-06 09:00:46
  浪漫诗剑侠没有见过流泪的乡长,也没遇见过真正为民办事的干部,目下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心不古!也很正常,都习惯了。
浪漫诗剑侠,专为古今英雄写传奇,目下在江山文学网已发表长篇传奇经典3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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