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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秀发缠身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72发表时间:2012-09-06 09:08:03

1972年正月初八晌午,我刚进了地,正锄着麦子,生产队长踩着一串烟来了,他刚从大队里开完会回来。他站在一排锄麦子的社员侧面,沙哑着嗓子说,公社里要三个民工去太白修公路。大队里研究了一下,叫山子、大虎和明明去,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走人,大虎和明明没有吭声。社员们都看着我们三个。我说我不去太白。我十九岁了,还没有出过远门。我知道,太白县在秦岭腹地,距离我们松陵村至少有一百多公里路。正月里,关中平原上已开了冻,太白山中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对太白,我有点害怕。我的话刚一出口,生产队长就威严地说,不去不行!派谁去,谁就得去!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大虎和明明大概也想推辞,他们一看生产队长那张比“黑五类”还黑的脸,就没再开口。
   第二天,我们就坐上了去太白修公路的敞蓬卡车。
   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被派到深山老林中,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叫黄柏原,黄柏原在四面大山夹出来的一个小川道中,村子一边紧傍着一条简易公路。生产队里腾不出房屋,我们就住在饲养室里的楼上,楼是用竹篾子编就的,刚踏上去有一种坠了空的感觉。晚上,西北风从屋檐下,从窗口里扑进来,我们冷得难以入睡,就不停地翻身。一翻身,仿佛是要跌到深井里去,要跌到崖下面去。人的胆量随着翻身而被削减,于是,只好蜷成一团。楼下面,牛的嚼草声、拉屎撒尿声以及缰绳的抖动声和饲养员的喝喊声不时地从竹篾子的间隙钻上来,这些粗砺的响声才具有热乎乎的、生存的气息。这气息像我的对应物似的,反衬着我的存在,我将心紧贴在草芽似的声音上。慢慢地入睡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我眼望着蓝得发硬的天空和几颗贼亮贼亮的星星,眼望着从房檐下、窗口里闯进来的丝丝冷气,心里忄戚然至极,我被寒冷折磨着,我思念着我的祖母,我的父母亲和弟妹们。我冻得实在受不了,爬起来,下了楼。我撒了一泡尿,进门来,一只手已按上了搭在楼梯口的木梯,听见饲养员一声咳嗽,我回过头去看,只见饲养员蹲在炕上正吃着旱烟。大概,他刚给牛拌了一槽草上了炕。我的手离开了木梯,走到土炕跟前去了。这位好心的饲养员收留了我。我在暖和和的土炕上睡到了天亮。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晚上,我就和饲养员作伴而睡了。由于我结识了这位饲养员,我的命运几乎来了一次改观。
   饲养员叫刘德茂。他是山外的扶风县人,被招赘到太白山中做了上门女婿。三十六七岁的刘德茂两鬓已有了白丝,满脸纵横着皱纹;他知道我和他一样,家庭出身是地主,就对我格外亲切了。
   那个叫桃子的姑娘就是刘德茂给我领到跟前来的。桃子有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她的两根长毛辫子垂吊在尻蛋子上。随着她的走动,那两根毛辫子如同人的好心情一样荡漾。我曾目睹着她将两根长毛辫子解开,浸在河水中,用双手搓洗,一头秀发以她的小背心上抚过去,太阳光一样爬得前身后身都是。她的身体如同淹没在瑰丽的光彩之中,缠身的秀发仿佛一支彩笔把她勾勒得十分动人。
   刘德茂几次撺掇我到太白来入赘。我说我离不开爹和娘,离不开关中故土。刘德茂叹息一声:你就没想一想,你家成份那么大,有谁愿意嫁给你做媳妇?他说,我们村里成份大的子弟打光棍的有十多个。我说,打光棍就打光棍吧,到这深山中来,我会想家的。一提到家,刘德茂就咬牙切齿了,他说,山子呀,你真傻,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家乡?我们的家乡就是对我们的仇视。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他说,山子,到山里来吧。山里人少,斗争会少,批判会也少,你找一个好媳妇,安安然然地生儿育女过日子就对得起你爹你娘了。刘德茂说得我动了心,我还是拿不定主意。后来,刘德茂就自作主张,叫桃子来和我见面了。
   那天吃毕晚饭,我刚走进饲养室,刘德茂就对我说,桃子要来见我,他叫我上楼去放下碗筷快下来。我一听,心就突突地跳,上楼梯时,有两次竟然踩了空。我下了楼,坐在炕沿等待着桃子的到来。暮色在不远处的白桦林里,在太白山的山尖上,在饲养室门前的小河旁,涌动着,漫流着。我忐忑不安,坐一会儿,在脚地走动一会儿。我觉得,春天的傍晚太漫长了。一直到刘德茂在门外喊了我一声,我才坐到了原来的地方上去了。桃子进来时,我依然端坐如初。在桃子面前。我本来就很厚实的自卑仿佛钻进冰窖里的人,又加了一件衣服,越发臃肿了。我不敢正眼去看桃子。等刘德茂出去以后,留下了我和桃子,我才扫了她几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她那一头秀发,黑油油的头发仿佛挑在眼前的灯光,我的心被照亮了。桃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山里姑娘,她的面庞又活泼又鲜亮,黑而大的眼睛里充盈着清澄、稚嫩、善良,带着一丝野性的光。我的目光在她的对视中一点一点地软下去了,她依然用眼神紧紧地抓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牲口的嚼草声、蹄子的蹬动声以及摇头摆耳抖动缰绳的声音芜杂而粗糙,有几头牛抬起头来看着我和桃子,牛的目光
   如炬,牛用眼睛对我说,山子,抬起头来看住她;勇敢一点,怯懦什么?我抬起了头,注视
   着桃子:桃子将长辫子揽到前身来,用手捋了捋毛辫梢子。
   她说,你愿意到太白来?
   我说,刘叔叫我先和你见见面。
   她说,你给我个回答,愿意不愿意?
   我说,愿意。
   她哧地笑了。她将两根毛辫子从肩上撂过去,那秀发就如流水似的在她的腰间漫流了。
   她说,我叫桃子,18岁了。
   我说,刘叔给我说过了。
   她说,你站起来,叫我再看看。
   她的落落大方和毫不掩饰反衬了我的拘谨和自卑。我站在了她跟前,我们离得很近很近,我能嗅见她那带着嫩草味儿的如同露汁一般晶亮的气息,女孩儿那特有的气息新鲜、陌生。我想接近她,我想拉住她的一只手,我想摸一摸她的秀发。长这么大了,我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过一个女孩儿,还没有这么自由地呼吸过一个女孩儿的气息。我觉得,我的脸红了。我直直地站在她面前。
   她吭地笑了:你舍不得再向前走一步?
   哪能呢?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和她紧贴在一起了。不,哪能是一步呢?连半步也不能再走了,我们本来就离得这么近了。
   我说。那我走给你看看。
   她说,算了吧,我是看女婿里,又不是在集市上挑牛犊。
   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
   她说,你去见见我爹和我娘吧。
   我说,合适吗?
   她说,咋不合适?有我哩,你放心。
   没几天,我就见到了桃子的爹和娘。两个老人嫌弃我家的成份大,可是,桃子既然愿意叫我当上门女婿,他们也只好顺从了女儿。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我那甜蜜而又苦涩的初恋,依旧眷恋不已。
   我每天渴望见到桃子,我每天也能见到桃子,吃毕饭或收了工,我就向桃子家里跑,我们在一
   起,尽管言语不多,但我们都会用眼睛说话用身体说话,我们在桃子的父母面前心领神会地传
   递着各自的愿望和情感,我们的情感是一泓清水,我们在水中自在地洗浴,那天傍晚,我到桃子
   家里去的时候,桃子的父母亲去自留地里干活儿还没有回来,桃子正在院子里喂猪,她一看
   见我,撂下了搅猪食的木棍儿扑过来了,她看住我说,你,你,她一句未了,突然泪水喷涌而出,我说,桃子,你是怎么了?她不吭声,用手抹了—把眼泪,愣怔了一刻,她用手扯着我的衣袖,示意我向院门外走。我就和桃子出了院门,来到了门前的小树林里。我们并排走在林中的山路上,我问她,你刚才是怎么了:她说,你说是怎么了?人家是高兴,你看不出来?我说,我只知道你高兴了就笑。她说,你比我还傻呢,我们走了一段,坐在了一块大大方方的石头上,仲春的太白山开始靓丽了,山绿了,水清了,空气清新诱人,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眼看着暮色从树梢上向下流泻。就在那天傍晚,就在那片小树林里,我第一次吻了一个叫桃子的姑娘。我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凑到她那红润生动的嘴唇上十分笨拙地吻了吻她,尽管我吻得很轻,但我尝到了那一吻的甜蜜,她的嘴唇湿润而温暖,那一吻,使我发颤,我看着她那清澈晶亮的眼睛说,桃子,叫我摸摸你的毛辫子行呀不?她笑了,咋不行?你想咋摸就咋摸。我将她的两根毛辫子拢过来,拿在手里触摸着,揉搓着。我举起毛辫子使劲地嗅着,我嗅见了头发的香气,她的头发比她的笑容更亲切更灿烂更诱人,她一看,扑在我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而她的秀发将我和她缠在一起了。
   那年暮春初夏的一天,我给我们的连长请了假(那时候,民工是连队编制),回到山外的老家,和父母亲商量订婚的事。父亲一听我在太白恋爱了一个女孩儿当然高兴,他当面夸奖我有本事,随之,他又叹息不止,他觉得,我落脚在深山里使他很愧疚的,他又担心我在平原上找不到媳妇打了光棍。父亲显然伤感而又为难,还是母亲心里敞亮些,她支持我到太白去活人。不过,她想见见桃子以后再定夺。一家人便决定,修好这条公路(大约要到七三年的春天),父母进山去,给我和桃子订婚。
   还没等我和桃子订婚,就出事了。
   节气已到了初夏时节,我不再睡饲养员刘德茂的土炕了,那天晚上,营部里放映电影,我将两部片子全看完了,回来得也就晚了,我摸黑顺木梯爬上去(楼上早已熄了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被立在楼梯口的几把洋镐和镢头绊倒了,将我自个儿绊倒不说,同时也把立在楼梯口一侧的领袖石膏像也绊倒了。在一阵磕碰声中,我们的连长拉亮了电灯,我一看,失声而叫了,原来,领袖的两条胳膊被弄断了。我立时吓得出了一声汗,我将断臂的领袖像抱在怀里不知所措。我们的连长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把抓住了我,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狗崽子,你好大胆呀!批判会是连夜召开的,刹那间,我的头上有了几顶帽子,反对伟大领袖的小反革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的批判会先是在五个连队轮流召开,几天后,就开到营部里去了。
   那天的批判会有上千人参加。除过全公社修路的民工,还有黄柏原大队里的社员。我被押上了一个高土台子,坚硬的口号声石头一样砸过来,我有点害怕了。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怎么样,要进公社劳教队吗?要抓去坐牢吗?我心里既恐惧又难受,我想到了桃子。我不能抬眼,也不敢抬眼。我突然看见了桃子的父母亲和桃子,看见了桃子的一头秀发。桃子的父母亲低垂着头,身子似乎在向一块儿缩,似乎在躲避着人们的目光。而桃子却仰起脖子,正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桃子桃子。
   几场批判会过后,他们并没有把我发落到什么地方去,不过,我的名字全公社的民工都知道了,黄柏原的农民也都知道了,知道我是地主的儿子。那天晚上,我被桃子的父母亲叫到家里去了,他们伤心地对我说,娃呀,你还是回到山外去吧,再不要和我们桃子来往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叫我们桃子怎么活人呀?我强辩说,他们不会给我戴什么帽子的,我已认了错,桃子的爹说,有那么容易吗?黄柏原的人都知道我招了一个反革命的女婿,我们就不好活了,我们一家三代都是贫农,咋能有一个反革命的女婿呢?我一看,桃子的爹态度很坚决,就走了,我想给桃子说一说,我再也不见她了,可是,桃子没在家,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连队上,
   那天,桃子到饲养室来找我,桃子见了面就问我,为啥这几天不来见她?我说,工地上忙。她说,忙你一个,还是大家都忙?我说,我是反革命,要劳动改造。桃子说,谁说你是反革命?我说,在你爹眼里,我就是反革命。桃子说,你反革命关他屁事,只要我不嫌弃。桃子说得很动情,她向我交了底:没有我就没有她,她眼里含着泪水看着我。我听见,她把她的长毛辫子捏得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接下来,我们的相处就很艰难了,桃子的爹一看见我和桃子在一起,就乱骂,用很粗很野的话骂,一点儿也不顾及女儿的自尊。桃子的爹威胁我,说要把我送到他们公社的劳教队去劳动教养。有几次,我见到桃子后,她的眼睛红红的,为了我,她肯定流了不少眼泪。我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真切地、奋不顾身地爱着我。我为不能保护桃子而自惭,一个女孩儿为我而受罪,使我心里又激动又不安。那天午后,我约桃子到溪水河上游去洗澡,我们洗完后刚上了河岸,桃子的爹撵来了,他举起荆条,不由分说,在桃子身上抽打,连我也一起抽了几荆条。桃子任凭父亲施暴却一声也不吭。她的父亲气急败坏地走后,桃子才抱住我哭了。
   夏天过后,我被派到离黄柏原一百五十里以外的黑山口去了。虽然,这对我是一种惩罚,也解脱了我。我宁愿当光棍。也不能再伤害桃子了。我希望桃子忘了我。
   在深山里,一天干三晌,晚上到临时搭起的工棚里的地铺上一躺,就懵懵懂懂地睡去了,半夜里被不上名堂的虫子的叫声惊醒,谛听着大山的静谧,心里十分空旷,未免就想起了桃子。似乎能看见她安然地睡在草棚屋中的模样,两条胳膊撂在被子外面,一头秀发如同月光一样照亮了她的脸庞。桃子,你怎么样了?你的父亲还责备你吗?村里人还指你的脊背吗?算了吧,桃子,离开我。离开我你背上的重负就少了。在思念中,我等待着微熹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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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公社里要三个民工去太白修公路,派民工去。我遇见了女人桃子,动了心。山村爱情也很真实动人,难忘。弄断领袖的胳膊,活该倒霉,地主的儿子,不能有女人,混蛋的年代。偷情美如比,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歌曲编辑又想起来了。很美的小说,当年的故事,足可回味永远。【编辑:浪漫诗剑侠】【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09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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