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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个日子，最低温度到了零下十度。寒冷，是人肌肤里的感觉。有一种鸟儿，咸余县人叫它寒食鸟。它们仿佛是冬天里的主人，张开乌黑的翅膀，发出凄婉的鸣叫，在县城的上空盘旋。天上的流云，就在山顶的地方，距离人的头顶也似乎不远。这是高处的景象，而在低处，风却卷着尘埃飞舞。天一冷，风就像一把把刀子，割裂开人的衣裳，抚摸着人的肉体。这种天气，没事的话，谁愿意到外面来受冻啊。
　　
　　 由省政法委一个副书记带队的“12·6”重大突发事件调查组来到了咸余县。调查组分为三组。一组负责调查县委、县政府部分领导和相关部门的领导，一组负责调查县政府办公室和文化体育局的工作人员。另一组负责调查公安干警和参与闹事的建筑工人。
　　
　　 下午两点，吴俊超赶到了县招待所201房间。一进门，一个人站起来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市委综治办主任管治文，又指着一个身材瘦瘦的人说：“这是省政法委的韩书记。”介绍完了便让他坐下，吴俊超刚坐下，管治文就说：“吴县长，我们这次来，是奉中央和省市领导的指示，调查你们县‘12·6’事件的起因和过程的。你也知道，中央现在十分重视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关系，这也是一个执政党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你们县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惊动了全国，让中央领导非常不安和震惊。这个事件，已经不单纯是刑事案件了，我们要站在政治的高度来审视它，对待它。我们想先了解一下平时你们是如何对待群众上访的？”
　　
　　 吴俊超欠了欠身子说：“说实话，这几年我们县的上访案子很多，其中有十几年的老上访户。信访局和公安局常常去北京接人。这说明，过去我们的群众工作做得不够好，特别是忽视了对基层干部的教育，使得他们在处理基层问题和矛盾上工作做得不细致，有的干部甚至作风简单粗暴，导致了干群关系的对立，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当然，忽视了对农民群众的教育，也是上访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县委副书记、政府的县长，我是有责任的。毕竟，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过去常说县长是父母官。我觉得，这个称呼不好。既然是公仆，就不能叫做官。一个官字，客观上拉大了和人民群众的距离……”
　　
　　 “你这个说法有新意呀。”韩书记打断了他的话，仔细地看着他，脸上有种赞赏的表情。他思索着说：“公仆、父母官。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说下去，说下去。”
　　
　　 进门之前，吴俊超的心还七上八下的，但此刻肌肉就放松了。他换了一个坐的姿势，继续说道：“按照市委的要求，县上成立有信访领导小组，马书记担任组长，我是副组长。我们订立了一个制度，每个月我和马书记在信访局分别接访一天。通过亲自接待来访群众，我深深感到，人民群众并不是我过去想象的无理取闹，只不过上访的方式过激了些。在他们心里，只有到政府上访，堵了政府的大门，才能解决问题。这说明，我们国家的法制还不健全，群众还不习惯通过法律的渠道来解决问题。”
　　
　　 管治文点着头，赞同地说：“我同意你的说法。说到底，是我们的封建社会太漫长了，让老百姓感到县老爷的职责就是升堂办案。”停了片刻，他就转到正题上来，问到盖篮球场拖欠建筑公司的工程款长达六年，县政府研究过这件事没有？
　　
　　 吴俊超想了想，回答说：“在我的印象里，政府常委会研究过三次，也想咬咬牙解决，可是县财政每年也就四、五千万的可支配收入，光公务员、事业单位的干部和教师每年的工资就要接近一个亿，差一半多啊，所以就一直拿不出那么多钱。我曾经想通过银行贷款的方式解决，但是政府常务会上大部分领导不同意，也就放弃了。建筑工人来县政府上访，也是无奈之举。责任在县政府，我负主要责任。”他向调查组诚恳的作着检讨。
　　
　　 管治文话头一转，问12月6号那天他在什么地方？吴俊超说他上午和马书记去市委参加一个报告会，市上请了两个专家讲课，一个国际问题专家讲国际形势，一个是省发改委的领导讲西部大开发的重要意义和战略部署。市委要求区县党政一把手必须参加。会完以后，他和马书记去省委党校看望在那里学习的县委副书记唐党鲜同志，一同吃了顿饭。正吃着，我们接到了县上的电话，马上就往回赶，回到县上已经一点多了，事件已经结束了。
　　
　　 韩书记问到了一些关于“五·五”普法工作，乡镇司法机构的职能、编制等问题，吴俊超回答道：“对干部的普法工作，我们每年举行两次，考两次试，每个乡镇都设立有司法办，进行司法宣传，民事调解。但是，乡镇司法办限于人员素质不高，编制少，经费不够，只能调节一些小的民事纠纷，遇到大的上访事件，也是无能为力，因此，到县上来上访，就成了鸣冤叫屈，解决问题的主要途径。而且，一来就堵县政府的门，政府大门外有信访局，但他们知道信访局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县政府办公室就成了接待群众来访的地方。”
　　
　　 管治文插话说：“在封建社会，群众有了冤屈就到县衙喊冤，击鼓鸣冤。鼓声一响，县长就要升堂。好多影视剧都这样演着，这客观上给老百姓起了示范作用，在老百姓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按说，法院是诉讼的职能部门，可是去法院要交诉讼费，老百姓不愿意交钱，也嫌麻烦，所以法院轻松了，县政府头疼了。”说完，他笑了笑，说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啊。
　　
　　 和吴俊超的谈话到此结束了。吴俊超走后，韩书记对管治文说：“看来，这个吴县长不是个糊涂官，也不像是群众说的那种贪官，是个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
　　
　　 管治文喝口茶道：“韩书记，贪官你能用眼睛看出来啊，厉害，厉害。”
　　
　　 韩书记笑了，“你别乱戴高帽子。这只是我直观的认识么。我又没有下结论。不过，他说的公仆和父母官的区别，我还是有兴趣的。”
　　
　　 吴俊超走后不久，曲天宇踏进了201房间。工人闹事的缘由是因为盖篮球场。作为县文化体育部门的主要负责人，调查组通知他在其他县领导之前谈话。
　　
　　 一开始，曲天宇耐心地回答调查组提出的问题。他回忆着自己上任以来关于这件事的每个细节。他说：“说实话，对上访的工人，我是怀着同情之心的。所以，每次他们来，我都会亲自接待，倾听他们的委屈，他们的义愤，他们的无奈。可是，我又觉得无能为力。五百多万，文体局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的。除了人头工资，县财政每年给局机关的办公经费也就两万多元，还不够一辆车的费用。我觉得，只有把篮球场转让给建筑公司经营，才能彻底解决这问题。”
　　
　　 韩书记“哦”了一声，问为什么没有及时达成协议呢？曲天宇回答协议九月里就达成了，以正式文件的形式给县政府上报了。管治文插言问上报给县政府了？曲天宇点点头。韩书记问县政府没有研究？曲天宇说是的。管治文问上报的时间，曲天宇说九月下旬，大概是二十八日吧。
　　
　　 “三个月了，县政府怎么还没有研究？”韩书记皱着眉头问。“我知道，你们是个穷县，可是贫穷和工作效率应该没有关系吧？”
　　
　　 曲天宇微笑了一下。他心里明白，这是不需要他回答的。他俩又问了那天建筑工人先后在文体局和县政府办公室上访的经过，调查组的另外两个年轻人都认真记录了下来。
　　
　　 快四点半了，韩书记和管治文才和曲天宇握了握手，送他出了房间。
　　
　　 温明礼是这天下午最后一个接受调查的人。他详细叙述了那天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由于他平时扮演的办公室主任角色，在调查组面前，他毕恭毕敬，连坐姿都是端端正正的。
　　
　　 韩书记问他：“上访民工来了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亲自接待他们，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劝说他们离开？”
　　
　　 温明礼垂下头说：“这是我的失职。这些人到县政府上访已经数十次了，每次我都亲自接待。由于问题总是得不到解决，后来，他们就不听我说什么了，一句话，就要见县长。我向吴县长汇报过多次，他也很同情建筑公司和工人，说如果县财政有一点点宽松，就首先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县财政总是捉襟见肘，拿不出钱啊。”他深深地叹口气。
　　
　　 管治文问：“听说文体局和建筑公司商谈了一个协议，文体局是什么时间把请示送到县政府的？”温明礼想了会儿，说具体日子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国庆节前的几天。管治文又问县政府怎么不开会研究这件事，温明礼说报告一直在梁副县长那里压着。按照政府工作规则，分管副县长要先拿出个意见，才能列入政府常务会议的议题。管治文在笔记本上记了几句，让他去把文体局的那个请示拿到这儿来。温明礼退出了201房间。在走廊上，他打了个电话，让秘书科的小贾把那份报告的复印件送到招待所三楼来。小贾很快就来了。温明礼敲了门进去，把报告交给了管治文。
　　
　　 “你先回去吧，如果想起与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你可以随时来汇报。”管治文翻了翻文体局的报告，向温明礼挥了挥手。
　　
　　 晚饭后，韩书记和管治文出了县招待所的大门，沿着东环路向东散步。在房间里呆了一天，他们都想出去走走。
　　
　　 前些日子的积雪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湿润了几天的地面就又有了尘土。晚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黄土的气息。还没到九点，街上的店铺就关了门。只剩下昏黄的路灯，还有远远近近的寒食鸟的啼叫声。
　　
　　 沣惠路十字有几处小饭摊。一个中年汉子用车子拉着圆筒的大炉子买烤红薯，一对小夫妻卖着馄饨，两个妇女卖着扯面，还有一个卖醪糟的摊子，一个黑脸的老汉拉着风箱烧着炉火。韩书记惊讶地说：“现在还有风箱啊，我怎么感觉像是小时在老家的街道上？”管治文嘿嘿一笑说：“那些旧时的事物，旧时的感觉，在大城市里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了。人人都喜欢怀旧，人人却偏要朝大城市里钻，这是当代社会很矛盾的一个现象，物质要最先进的，精神要最原始的……”韩书记打断他说：“这是最精辟的句子了，我是绞尽了脑汁给当代人做结论的，想不到在这咸余县的街上，我有了结果。”
　　
　　 说着，就到了卖醪糟老汉的摊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坐在小凳上，看着老人拉着风箱。炉火，映红了他俩的脸，驱走了寒冷。老人扭过头，问他俩是要大碗还是小碗？管治文说大碗大碗。老人摆出两个大老碗，取出四个鸡蛋，一个碗里磕了两个，又加了醪糟的汁。韩书记注意着老人拿鸡蛋在碗边磕皮的手指，那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布满了皱褶，还有黑斑。水沸腾了，老人加到老碗里，取出两个小勺子，把碗递给他俩。他俩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管治文问味道咋样，韩书记说不错不错，有气贯胃肠的感觉。气贯胃肠？管治文笑了，说这是你发明的词语啊，好，形象，形象。韩书记说我从来没有喝过醪糟呢，想不到这咸余县还有如此的美味佳肴啊。管治文说咸余县的经济欠发达，但小吃还是很出名的，臊子面、摆汤面，搅团凉鱼、米面凉皮、辣子疙瘩、索索油饼，你要是在这儿多住些日子，肯定都能品尝到。韩书记笑了笑说，那好啊，我就调来这儿当县长。
　　
　　 两人相视着微笑了。
　　
　　 两人喝完醪糟，管治文用关中话问多少钱，老人说四元。管治文掏出一张五元钱递给老人，说不用找了，就起了身。老人从钱匣子里取出一元钱，追上他说：“乡党拿着，一块钱也是钱啊。”
　　
　　 韩书记看着管治文把钱装进衣兜里，忽然问道：“有句话，我想不起是谁说的：千万别接受别人的施舍。你知道不？”
　　
　　 管治文回答道：“这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新鲜啊。那表明了一种骨气。一个小县城卖醪糟的老者，能有这种骨气，不简单啊。”
　　
　　 韩书记笑了笑说：“所以，别总是想要高高在上，高人一头。普通人的身上，也有我们敬佩的地方呢。别小看咸余县这小地方，说不定就有藏龙卧虎的人呢。”
　　
　　 一碗醪糟下了肚，寒冷的感觉没有了。两人继续朝东步行，好一会都没有开口。走了一截，韩书记突然发起感慨来：“咸余县的经济情况，会是如此糟糕？人家为你盖了篮球场，竟然六年不给人家钱？也太不像话了吧？”管治文语气沉重地说：“这就是好大喜功。明明经济形势不好，还要打肿脸装胖子。似乎，举办一届篮球赛，经济就能腾飞，就能扬名天下。好笑呀。”韩书记说：“六年不给工钱，要是我，也要找个机会撒野了。这就叫官逼民反吧？”
　　
　　 管治文转移了话题，问这个事件该怎样定性呢？韩书记沉思了会儿说：“中央领导对这个事件非常重视。构建和谐社会，关注民生。是目前中央的战略决策。咸余县是撞到风口上了。我想，总得有人为这件事买单啊。不然，动这么大的干戈弄啥呢？”
　　
　　 管治文吸了口冷空气说：“韩书记，打击面不能太大啊。这个县的干部，依我看整体上还是尽职的。只是，太穷了，积累了许多矛盾，欠了太多的债。政府不仅很难为百姓办好事，反而让老百姓替政府解忧。这不是我们党倡导的作风。可是，他们的确有难处啊。”
　　
　　 黑暗中，韩书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