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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半夜敲门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48发表时间:2012-09-07 09:04:05

敲门声很软,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裸体。余翠萍翻了个身,她恍然觉得,是梦境中的声音在烦扰她。又是一阵敲门声,雨点一样,落在余翠萍的心里了。她被滋润了,睁开了眼睛,房间里敷着一层幽幽然的光。余翠萍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仔细地听了听,能听见梳妆台、立柜、被子在沉睡中发出的丝一般的声音,能听见搁在台灯旁边的小石英钟一丝不苟地走动着。余翠萍伸手去关台灯,右手还没有够着台灯的开关,敲门声似乎又从门缝里钻进来了。她穿上了内衣(她有裸睡的习惯),下了床,拉开卧室的门,走出去了。站在客厅里,她屏住气息,又听了听,秋夜绵长的声音在客厅里舒展着,秋虫在窗外的草坪上有滋有味地吟唱(她家住在一楼)。她还是不放心,走到门跟前去,站了一瞬。并没有什么声音。她回到客厅,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已是午夜一点了。余翠萍推开了女儿房间的门。窗外的亮光透进来,撒落在女儿的床上,女儿的一条腿撂在被子外面。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跟前去,给女儿盖好了被子。每天,只要她一看见女儿,从单位里带回来的烦恼就云消雾散了。半夜里,她醒来后,总是要推开女儿的门,去看她几眼。女儿无声地消融着她的孤独。女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在医院急诊科上班,回到家,她从保姆英子手里接过去女儿,抱一会儿,才去睡觉。十八岁的英子还不可能理解她的这种感情,催她去休息。眨眼间,女儿就十二岁了,读到初中了。她仿佛还能看见,女儿像枕头那么大时,睡在被窝里的样子。她的人生的流失,明晰地记录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临出门时,余翠萍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她给她掩上了房间的门。
   重新上了床,余翠萍关了台灯。她褪下了裤头,解下了胸罩,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被窝。她很难入睡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睁开眼,敲门声无影无踪;她一闭上眼,敲门声就来光顾她。那声音像一团火,像一枚铁钉,像一丛青草,她熄不灭,拔不掉。敲门声很腼腆,也很分明。余翠萍把女儿从身边挪开了一点,她正欲下床去,敲门声又不见了。她侧过身子,准备睡,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了,一束亮光似的,她看得很分明。下了床,走在门跟前,她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是年轻的回答:翠萍姐,是我,李保仓。她说,你等一等。她回到卧室,穿上了衣服。门是她拉开的。后来,她也想过,她给李保仓拉开门时,动作极其自然,心情十分平静,她没有丝毫其它想头。李保仓进门时,步子虽然不涩滞,那份拘谨是显而易见的。李保仓牵着秋夜里的一丝凉意进来了。他的身上有粗犷的汗味,带着长途跋涉的气息。
   翠萍姐,我刚从新疆回来,坐了三天三夜火车。
   她并不想知道李保仓从哪里来。她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
   英子呢?英子得是睡着了?
   李保仓手里拎着的布包放也没放。
   英子回去了。回姚家沟了。
   她咋没有给我写信呢?
   回去才三天。娇娇二岁半了,我把她放到了幼儿园。
   李保仓一听,将右手中的包儿换到了左手。他说他要走。她说,半夜了,你要去哪搭?李保仓说他要去住旅社。她说,你靠打工挣钱,住什么旅社?家里不是没有房子,你睡一觉,天明了再回姚家沟。
   余翠萍从李保仓手中接过包儿,将他的布包儿放在了沙发上。她说,我给你插上电热器,你去洗个澡。她将李保仓领进了卫生间。她给李保仓说,等半个小时,水就热了,洗澡时,一定要关上电源。她给李保仓教了一遍电热器的使用。李保仓低眉垂眼的,只顾点头。从洗澡间出来,她给李保仓铺好了客房的被褥。李保仓坐在客厅里,等着水热。余翠萍睡觉去了。
   李保仓是英子的未婚夫。英子来的那天,李保仓送着她,将她从五十里开外的雍山里送到了县医院的家属院。余翠萍还以为李保仓是英子的哥哥,也就没在乎,她对他的印象很单薄:一个老老实实的、入世不深的农村小伙子,长相很周到。李保仓临走时,叮咛英子:怎么样管好孩子,怎么伺候好主人。他说得很诚恳,很严肃。余翠萍这才觉得,这二十岁左右的山里娃,挺责任的。她将丈夫的一双皮鞋拿出来给他(丈夫嫌式样不好,一天也没穿),他千推辞,万推辞,不要。英子发了话,他才收下了。
   初来乍到,英子将余翠萍叫阿姨。余翠萍说,我才大你八岁,你就叫我姐吧。英子就将余翠萍叫了姐。英子对余翠萍的女儿比余翠萍还疼爱。十八岁的农村女孩儿管小孩子很老道,很地道,这使余翠萍很感激,无论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她都很放心。余翠萍就像大姐姐一样,关爱着英子。她们无话不说,比亲姐妹还亲。后来,余翠萍才知道,李保仓是英子的对象。山里人,订婚早,女孩儿十八九岁结婚的,不在少数;英子有对象,余翠萍并不觉得奇怪。英子告诉余翠萍,她和李保仓十六岁时就好上了。余翠萍问她,怎么个好法?英子说,他家在姚家沟的东面山上,我家在姚家沟的西面山上。他吆着牛,在东面山上犁地;我扛着锄,去西面山上锄地。他朝我吆喝一声:噢号号;我也朝他吆喝一声:噢号号。他甩一个响鞭,我朝她挥一挥锄头。余翠萍笑着说,这就是相好?英子说,就是呀。余翠萍说,就这么简单?英子说,相好就是相好,还复杂个啥?英子眨了眨眼睛说,还有一件事呢。余翠萍说,能给姐说说吗?是不是秘密?英子说,不算啥秘密,他说他在睡梦里梦见了我,我说我在睡梦里也梦见了他,就是这。余翠萍明白,这古典式的爱情,只有在山里才有,在偏僻的乡村还保持着。城里人始于肉体之交的现代爱情已和这古典式的爱情相去甚远了,而那些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里张扬的,动不动就搂抱,就接吻,就做爱,就呻吟的爱情闹剧,未免太夸张,太世俗,太肉欲了。在这出爱情闹剧中,究竟还保持着多少爱的精髓,大概只有充当角色的男人和女人知道。自己就生活在这样的爱情氛围中,她有没有能力和大环境抗衡,还难以估量。余翠萍很羡慕英子的,她看见英子时,总觉得,她比自己幸福。她没有历经过这古典式的爱,她曾经理想过,渴望过,却没拥有过,享受过。
   那一年中秋节前,李保仓第二次来了。他是扛着一蛇皮袋子核桃进门的。他说,核桃是自家树上的,叫翠萍姐尝个鲜。他解开袋子,拣一只核桃,放进嘴里,用牙咬。他的牙齿很利,咯嘣咯嘣一只,剥去壳儿,又剥去金黄色的皮儿,将核桃仁给她,叫她吃。她将核桃仁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他怎么样咬核桃,他咬核桃的声音尤其使她陶醉。从他那整整齐齐的牙齿上,从咬核桃的声音里,他看得见,听得出的是:活力,力量,健康,健壮。那动作,那声音,将她一整天在病房里积累的病病歪歪的形象消解了。她看着他那乌黑的睫毛,厚厚的嘴唇,憨憨的样子,心里泛酸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叫眼泪涌出来,她心里很难受的。大概,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消逝得没有剩下多少的青春了(其实,那一年,她才二十九岁)。她揉了揉鼻子,走进卫生间,用手绢儿擦了擦眼睛。
   吃毕饭,她才发觉,他身上的衣服很脏了。聪慧的英子准确无误地读出了她的目光中的内容,英子给他辩解:他没有时间洗衣服。他的母亲呢?她问英子。英子说,他是二岁时被李家抱养的孩子,李家的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他的养母在他十三岁时去世了,他和养父过日子,日子过得不是那么周到的。她将丈夫的一身衣服拿出来叫他换上。那天下午,她没有去上班,她照看女儿娇娇,英子给他洗那一身脏衣服。
   就在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姚家沟去,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她睡了不多一会儿,就醒来了。她借故去看看女儿,推开了英子的门。英子安睡在她的女儿的身旁,一只手里还攥着女儿的奶瓶。在她看来,任何一个英子和李保仓,今天晚上都会幽会的。况且,他们爱得那么深了。后来,她才明白,是她错了。他们心中保持着、很圣洁的东西,完全是自然的,像山涧的流水,蓝天上的白云一样自然,不需要伪饰,不需要打造,也没有人去为难。属于他们的宽容的大山,博大的空间,他们要寻欢作乐,天就是被褥,山坡草地就是床。他们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他们不可能很随便地去糟踏爱。神差鬼使,她从英子的房间里出来,推开了客房的门。凭着透进房间里的稀薄的月光,她看见,李保仓侧身而睡,他那弯曲的身子,似乎就是山的骨架,那山峰,那山沟,很朴素,很尊严的。她向床跟前走了几步,看了几眼他的睡态,他的安祥、安然使她吃惊(她以前似乎从没有正眼看过熟睡的丈夫)。她轻叹了一声,掩上了门。
   门是余翠萍推开的。
   她给自己找了一条说服自己的理由:李保仓洗毕了澡。李保仓到她的客房睡觉去了。她要去上厕所,就必须推开卫生间的门。她一看,李保仓正用毛巾揩擦着身上的水珠儿(这大概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没有慌张)。听见脚步声,李保仓抬起了头,只见几乎全裸的余翠萍站在他跟前,他不知所措了,双眼发呆了,发痴了。二十二岁了,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只穿着裤头的女人,一个被他叫做姐的女人。余翠萍那白皙而丰腴的身子,那双火一般燃烧的眼睛使他惶恐不安。他的嘴唇抬了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虚弱地叫了一声翠萍姐,以后的事就全由这个大他六岁的女人摆布了。已经上了床,他还在说,那不行,翠萍姐,那不行。余翠萍记得,当时,他叫了几声。不是影视剧中那千人一个腔,万人一个调的叫声,不是排列成印刷品的那种酸溜溜的叫声。他的叫声可能就是那“噢号号”的变形,变种,变相;从他的叫声里,她能想像出,英子和他站在坡地里相互喊叫时,激情有多么饱满。他的叫声,在她的心上刺了几下,她想起来,就有一种痛楚、痛心感。
   第二天中午,下班回来,余翠萍打开门一看,李保仓走了。早晨临上班时,她在他的耳旁说过,中午好好睡一觉等吃毕晌午饭再回姚家沟去。他是答应了的。可是,他却不辞而别了。她推开他睡过的房间的门,想寻找他留下来的一点痕迹。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他带走了他的全部,连他的汗味儿也无影无踪了。她没有做饭,在街道上去买了一份盒儿饭。吃毕饭,她破例没有睡午觉,她登上了医院里的六楼的楼顶,眺望着远处的雍山。天晴得很好,站在雍山山顶上的那一朵白云,洁净得耀眼。她呆呆地看了老大一会儿。心里像她的客房一样,也是空空荡荡的。
   英子离开县城的第二年国庆节那天,李保仓和英子结婚了。结婚前,英子来过一次县城,她专程来请余翠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余翠萍答应英子一定去。到了国庆节那天,她却没有去姚家沟。她给李保仓和英子写了一封致歉祝贺的信。她拿上信,到了邮局,贴好了邮票,迟疑了一下,将信撕成了碎片。她给他们寄去了二百元,做为贺礼。
   在以后的日子里,余翠萍半夜里老是被敲门声惊醒。醒来之后,她才发觉,是虚惊一场。那一次的敲门声可能像一粒种子,落在她的心里了,只要有雨水,自然就发芽,就生长。
   晚夏的一个半夜,敲门声骤然而起。余翠萍被惊醒了。她双手抓紧了毛巾被,没有起来。当她再一次证实,她没在睡梦中,也没有听岔,她起来了。她在赤裸的身上只罩了一件睡裙。走到客厅,她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听到这么真切的敲门声了。她没有一点儿睡意,她十分清醒:是不是人生的另一场梦境要重现了?她轻提着脚步,走到门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她听得很分明:这敲门声不是轻轻柔柔的,也不尊敬,不谦卑,敲门声有点霸道,显得很粗野,有破门而人的味道。她顿时失望了,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很沮丧。她无奈地问了一声,是谁?你咋睡得那么死?门外的责备声既熟悉,又陌生。她拉开了门。还没等她闪到一边去,那个人一脚跨进来了。进来的是她的丈夫成旭。她惊呼了一声:你?不是用嘴巴,而是用眼睛。没有想到吧?成旭说。她没有回答。她懒得回答。火车晚点了。成旭说。她不想听他解释。白天回来或者晚上回来,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余翠萍吃惊的并不是丈夫的半夜而归。成旭去卫生间冲了个澡,他到卧室来的时候,余翠萍已躺在床上了。两个人都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和激动。成旭在外工作,结婚七年了,他们一直两地分居。其实,成旭要调回这个县城,或者余翠萍要调到外省去,都不很困难。是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在一块儿。一年里,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个月,临分手时,两个人已经十分讨厌了。调到一块儿,这日子更无法过了。不是成旭放荡不羁,也不是余翠萍水性扬花,两个人之所以不阴不阳地生活在一起,是因为从一开初,爱情的殿堂就塌坍了。那时候,还在蜜月中,余翠萍渴望浪漫,成旭竭尽全力表演浪漫,可是两个人没有浪漫起来。婚后,余翠萍才知道了,在此之前,成旭已浪漫过一次了,和成旭上过床的那个女孩儿,最终没有和他结婚。余翠萍相信,人生只会有一次纯粹的爱情,她失望的原因是:成旭的爱已被别人收获过了,就像韭菜一样,割了头茬,就不会再有头茬了。既然没有最初,也就不希望有最终了。她和他没有吵,没有闹,装做没事儿一样,做夫妻。成旭每次回来,或者她去他那儿,他们照旧履行着夫妻间该履行的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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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一个城里妇人的视角,描写了一对山里恋人的纯真之恋。余翠萍虽然生活在繁华的都市,可是都市里那被金钱和肉欲淹没的爱情让她觉得俗气,她羡慕英子和保仓纯真的恋情,又是她在破坏了这爱的完美,她一直想要弥补,当得知保仓因为孩子上学的事情而自杀,她心痛了,她决心把自己的存款寄给那个英子。小说描写了人的感情美好善良的一面,余翠萍虽然很平凡但是拥有人的良知,保仓自尊而刚强,可是面对生活的艰难却无力挽回,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孩子上学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于是为了自尊他竞自杀了,英子没有被都市的繁华吸引,她依然淳朴地爱恋着保仓,虽然他们生活在贫瘠的地方,他们的爱却没有磨灭,但是残酷的现实夺取了保仓的性命,英子和他孩子未来的命运会怎样?小说直面中国两极分化的残酷现实,为什么最朴实勤劳的人竟然是最贫穷的?为什么国家一再减负,农民的生活依然贫困?冯老师的小说富有思想哲理,底蕴深厚,语言优美。欣赏。感谢您的投稿,期待您精彩继续。【编辑:阿秀 69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20910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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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阿秀 699        2012-09-07 09:04:27
  小说以一个城里妇人的视角,描写了一对山里恋人的纯真之恋。余翠萍虽然生活在繁华的都市,可是都市里那被金钱和肉欲淹没的爱情让她觉得俗气,她羡慕英子和保仓纯真的恋情,又是她在破坏了这爱的完美,她一直想要弥补,当得知保仓因为孩子上学的事情而自杀,她心痛了,她决心把自己的存款寄给那个英子。小说描写了人的感情美好善良的一面,余翠萍虽然很平凡但是拥有人的良知,保仓自尊而刚强,可是面对生活的艰难却无力挽回,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孩子上学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于是为了自尊他竞自杀了,英子没有被都市的繁华吸引,她依然淳朴地爱恋着保仓,虽然他们生活在贫瘠的地方,他们的爱却没有磨灭,但是残酷的现实夺取了保仓的性命,英子和他孩子未来的命运会怎样?小说直面中国两极分化的残酷现实,为什么最朴实勤劳的人竟然是最贫穷的?为什么国家一再减负,农民的生活依然贫困?冯老师的小说富有思想哲理,底蕴深厚,语言优美。欣赏。
多年从事文秘工作,爱好旅游、音乐,喜欢读书,随心而作,不拘一格,愿与各位文友一起挥洒文字,潇洒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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