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
　　
　　 好像早就已经很长很长的日子了，但可以确切的是最近两天，总的来说，张明感觉，公交车载着他到处驰骋的时间更难耐了，它一站一站的停顿以及那个速度，像是把他挟持了。
　　 车窗之外的事物基本都是老样子，但他多了点容易激动的浮躁，完全是被公交车造成的。
　　 他从早上八点钟直到晚上八点钟，在这条路线，扎进摆脱不掉的轮回般的漩涡。他放弃挣扎，尽量迎合着每一个前进的时刻所带来的力量而前进，并且他更加不动声色。
　　 一车子的陌生人在车厢里挪动或晃动着，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他们谁是真的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想象着未见其形、未闻其声的一切？他为之提问。双手搓了搓脸，甩甩了头，像要甩掉昨夜的一切，尤其是那个梦。应当说，梦是一种未见其形、未闻其声的设身处地，他经常被梦弄得稀里糊涂。
　　 现在，以清澈的眼睛看待新的一天，他坐在车尾的最高处，朝着面前的一切。车子的驰骋，使车尾抖动得厉害。他看向窗外，一个僧人走过。佛教被旅游开发复兴起来，僧人增多了，街路上也看得到了。他顿时去想：
　　 佛教的思想者以及信徒，更应该经常反思一些很肤浅的问题，一、有谁客观地规定过信佛就一定比信现实、信道、信基督、信伊斯兰更有意义，更高级一些呢？二、有谁规定过，佛的存在就一定比普通老百姓的存在更有意义，更高级一些呢？三、佛教到底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它的教义，是不是存在着很多的前言后语之间以及理论与实践的互相矛盾呢？四、谁能够严格地证明佛教修炼中的某些状态，与吸毒者（此处只是举例比喻，不是贬低）的兴奋，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五、如果人们都去出家，还会有家可出吗？六、僧人是不是被佛教挟持了？抑或是佛教被僧人挟持？
　　 车子往前开，太阳也往前追，他的眼光捕捉阳光，与白灰色中泛出些淡蓝色的晴空摩擦出一团粉红色的晕。随着这晕向前推行，他用眼睛控制这晕，一会儿让它在太阳之上，一会儿又让他在太阳之下，但他没法控制着让它停在原地。尝试了好几次，不得不闭上眼睛，渐渐地觉得周边一片浑圆，有一片绵白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飘离地面，他正朝着那无尽的绵白的地方游动。于是，他触到一片温暖，深吸一口气，闻见一种淡淡的花香。他在花香中回到昨夜，以及更多更遥远的岁月，甚至他的起初。
　　 起初，每一个人都是长着讨人喜欢的脸，散发着纯洁的色泽和气味。就像脆生生的果肉，香气丰满，汁液甜美，从新鲜话语的树枝上采摘下来，在各式各样微笑的唇齿间进进出出。当人们听到这样的词汇加诸于己，目光里便总是或隐蔽或明朗地显现笑意。
　　 仅仅有笑是不够的，还要有哭，它对比着笑。在我们对自己的记忆中，是笑比哭早还是哭比笑早呢？这恐怕是个大难题。张明早已记不起。他只是越来越相信，人们表情灵活，动作丰富，还有颜色和重量也越来越多。
　　 与笑、哭、表情、动作、颜色、重量相关的谈话，也是越来越多。一些臃肿句子的细致划分，主语、谓语、宾语以及名词、动词，串联着语气助词和各种抑扬顿挫、标点符号。有些言语，比逗号更加轻巧、灵便、分散，也更加紧贴地贴在说话人的嘴上。它们犹如某种呼吸，在氤氲的事件交涉中不断地变换姿态、角度、光线、温度，包括更改着主观情感、客观意愿。而那些气息相似的词汇，总是彼此邀约在复杂的舞蹈中跳跃着神秘的力量。
　　 约定俗成的排列总是让人厌倦，就像排队候车。相形之下，很有创新感的解构主义是挺不错的。张明认为李亮是这方面的艺术家，他能把他所得到的业已结构好了的信息全部有机地归拢起来，经过挑选、分类、渲染、分散，然后重新组合。他用欣喜的目光看待它们，并认为此刻他的权利恰如上帝。
　　 李亮与张明交谈的时候，并没有使用他所擅长的这门技艺。相反，他很是真挚诚恳，甚至让张明觉得他有点木讷，不过，打开了话匣子，也就口舌滔滔了。俩人在张家巷口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饭馆里见面并吃饭。
　　 已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的同学，让人一时之间拿不定该如何去相处的主意。学生时代的亲密，已在这些年的嘈嘈人世的疏离之中变得有点干巴巴了。因此，需要用话语和食物将它慢慢煨热。见面与吃饭的双管齐下是最合适了的，而那个饭店，两个人点三个菜再加四瓶啤酒，也就不会超过五十元，比较实惠。
　　 见面从寒暄开始。张明看着李亮的脸，岁月的痕迹并不明显，只是发型略有变化，从原来黑发浓密的郭富城的中分变成了郭德纲的小平头，倒也都是郭家的。张明仔细一想，记起了李亮在学校里一直拼命追一个姓郭的女同学。
　　 是郭娜吧？张明问李亮。
　　 是，是，是郭娜，是我的太太。李亮有点得意地回答。
　　 我记得你高考以后，是去了南方一个城市读的大学，是吧？
　　 张明你好记性啊，是的，是这样的，我是大学毕业了回到家，然后再把小娜追到手的。李亮压低声音，说：已经是二手货了。
　　 二手货。张明大笑起来：还有谁读了大学不是二手货了的！
　　 李亮说他读了四年的国贸专业，等于屁都没学，毕业了找工作又碰上小年，人才市场人才济济，行情下跌，他辗转了几个公司，终于回到了家乡，在一家软件公司做业务员。
　　 他连连摇头，喟叹地说：好累啊！我们这一代人在南方的一二线城市里通常都不是那么好混，单单一个房子问题就足够逼得一辈子上蹿下跳也不能翻身出头。
　　 名牌大学，北大、清华的文凭，也就值个十万一年，吃吃用用哼不愣登的跟工资增幅和通货膨胀率加上贷款利息平平过，至少二十年才够买一套一般般的房子。这还是咱们国家最冒尖的精英分子，至于我们，别提了。好多家里有多余房产的同学果断回家考公务员，居然一两年里，迅速的买车、结婚、生儿子，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九阴真经、一阳神功？
　　 菜终于上来了。在回锅肉、番茄炒蛋的香气窜进鼻孔时，张明看到李亮的笑容蒸着一股热气夹着几分神秘，他又一次压低声音跟张明说：我经过多年修炼，终于找到了不二法门。
　　 哦，不二法门，啥呢？张明随口问道。其实，张明并不感兴趣，他已经干了好几年了的工作，令他很是心无旁骛。再说，入世和出世在世间人生的统计图里，一直纠结如麻。张明记得，不二法门这四个字，都是佛教寺庙里写在大门上方的。他很想专一不二的在庙里休闲，然而，他的生活对他说：别痴心妄想了。
　　 对，不二法门，这是一门艺术，这绝对是一门艺术。李亮把脸与张明凑得更近。
　　 这绝对绝对是可以轻松赚钱的一个不二法门。李亮接着便很详细地说：竖着两个耳朵的可以折叠的纸袋，牛皮纸的信封，漂亮的包装纸，黑色加厚的塑胶袋、文件袋，杏色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很柔滑的丝绸包裹起来的仿红木的盒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是易遭毁弃的，负责使用那些东西的人，不一定与它形成对等的关系。
　　 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能仅仅就从礼物的包装能够判断出盒子里面的内容的可爱程度是什么样的，它们有的时候甚至看上去显得极其粗糙。这样就使里面的内容物与包装物有了强烈对比，有人会买椟还珠。事实上，不是买椟还珠，而是丢弃了看上去像珠的东西。这样的话，心理学家们的见识，终于可以用最现实的面貌出现。社会上被各种包装欺骗的动荡迭起的心理活动，通常能给人带来更大的刺激。
　　 不用面无表情地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必须微笑，以刚好的距离，用最恰当的动作幅度，拿着礼物的手向着对方，不经意地抬起，过程要合适，音量也要有计算，声音的波纹要与礼物一起在同一时间内恰好地抵达对方的耳朵。时间和机会是最最重要的部份，要趁笑容初起的当下，让视线像扫描仪那样发着蓝光，用线性的移动完成零死角的扫描。
　　 当言语的筵席即将退场，肌肉细微地横向挪移，眼角处的细密皱达到一定的深度，就可以事先轻轻地抛出一枚蜜色的果子，像用食物诱惑馋嘴的鸽子或娇媚的猫那样，将皱纹进行修饰，使它迷人而非苍老。诱饵的数量和密度都要经过仔细的计算，也要万分小心，一毫米的微差也会成为崩溃的预兆。
　　 为了加强力度，为了表达得明确无误，它们需要经常变换姿势，但又必须紧密地抱团取暖。那些礼物和包装，它们就像捕鼠器内夹着的鲜美的奶酪，又像夏夜丛林深处的光亮。有些物质能力强大，但越是能力强大的就越不好操控，就越要小心使用。这样，就可以从一些唾手可得的很方便的细节中获取利益。
　　 李亮说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烁着洞悉真理般的喜悦光芒。他说他现在一天除了睡觉吃饭，其它的时间都用来思考与实践他的不二法门。他充满信心地等待着经过至少三千个小时的练习以后，他将成为一个王者。
　　 他得意地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问张明最近在忙什么，过得如何？
　　 张明潜意识地觉得这里发生了意外。这时，眼前人影一闪，郭娜跳了过来。她轻轻地朝前一跃，这一跃所能达到的幅度，已经令李亮脸上的得意之色一扫光了。她并未察觉，因为，她盯着张明，并走到张明身前一米处了还在往前推进。
　　 张明认出郭娜时，郭娜很热情的打招呼，并跟张明交换了手机号码。她用双手捧着张明的左臂，上身向张明倾斜地挤在他身上，这是为了伸出右手隔着桌子去揪李亮的耳朵，她边揪边说：你倒好，躲在这里，让我好找，快跟我到我妈那里去。
　　 郭娜的胸部紧贴在张明的左肩，她对李亮所说的话，嗡嗡地响在张明耳边。张明严重地忽略了耳朵，将肢体感觉的触须全部集中到陷在她胸部当中那个空档里的左肩。那是一股很美妙的温暖，他完全可以如诗如歌地赞美那股温暖。可惜，半分钟后，郭娜揪着李亮走了。
　　 在付了钱离开饭店的时候，张明开始好笑起来，这个李亮，完全是被他的老婆挟持了。但是，绝对不可否认，郭娜是个美女，她的胸部，更是美妙绝伦！能够被她挟持，是一种很好很好的艳福。这绝对绝对的是个很好的艳福。
　　 张明向来很是谨慎，对自己的动作、姿态，都是很注意。他认为，会把胸部这个很重要的地方与别人接触，甚至紧贴，尤其是女人与男人的紧贴，这是某个精彩故事片的片头，接下去的影片，需要拭目以待。他不想欺骗自己，他已对郭娜动心了。动心的触发点，就是他的肩膀已被她的胸部挟持了！
　　 无论撒谎还是掩饰，应当严阵以待，想得周到了再仔细小心的去做。这是张明写给自己的教条。十二岁那年，他尝试了第一个掩饰自己的行径，至今想来，他觉得很是有趣。
　　 他的父母对他管教得比较严，再加上那时的电视，是被大人们几乎口径统一地当作障碍小孩学习，使读书成绩下降的东西。他一直不能独自看电视，这种娱乐被剥夺的现实，犹如横遭专制，他只能是默默反抗。他的父母赶流行，新买了彩电，换下了黑白的搬去给他的爷爷。彩电放在他父母的卧房里，充满了精彩的诱惑和强烈的吸引。他默默地旁听，并根据从别的地方零零碎碎的对彩电的认识和使用的总结，出台了一套行动。
　　 他父亲每天都是在他母亲把晚饭烧好了的那个辰光回到家，他母亲都是要用一个半钟头才会弄出一顿饭来，而这九十分钟，他已回到家在自己房间做作业，他很喜欢看的动画片正在播放。但是，彩电寂寞地在父母的卧房里。他懂得时间需要合理分配，就在放学之前尽量把作业完成，那么，原先放学后写作业的时间可以改成去偷看动画片。
　　 他父母的房间平时是不锁门的，那彩电对着两张椅子和一张茶几，遥控板扣在茶几上。他轻手轻脚地往厨房探看了一下，见母亲正全神贯注地烧菜做饭。他轻轻地蹑到彩电前，抓起遥控板，左手放在电源开关处，右手紧扣音量减小键，按下电源的同时将音量调到零，电视机就不发出声响的打开了。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增加音量，半跪在电视机前，在观看的整个过程中保持警惕，随时准备着关掉电视做出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模样。
　　 他记得以前曾跟郭娜说起过这事，是在一所寺庙里游玩的时候，她进了大殿去拜佛，他也去拜。从大殿出来，她居然主动跟他说话，说她从少就信佛，很羡慕也很有想出家的心思，以后，要是活得不如意，不如当尼姑算了。
　　 他跟她拉七拉八地聊了起来，说他的爸妈都很信佛，然后说起了少时候的趣事。他补充说：我爸我妈至今还是蒙在鼓里，不知道我读初中之前就长期偷看电视了。
　　 郭娜很是佩服地夸他：你真行，真有你的，太棒了。
　　 他说：其实，彩电的诱惑是次要的，主要是因为受到禁止，人类是在反抗中进化的。
　　 郭娜揄挪着说：如果，我禁止你看我，那么，我就要防不胜防地被你偷看了。
　　 他笑着说：要偷看你，最好是你洗澡的时候，不要冬天，天气冷，开的是热水，水蒸汽会像雾一样蒙得看不见，最好是大热天，你用凉水淋浴，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他又获得了跟她扯七扯八的机会，大概扯了至少十几分钟，他说：前天，你在洗澡的时候，我去偷看了。
　　 她气得杏眼圆瞪，他赶紧跑得远远的。从此，她见了他就给他一个白眼，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