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床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腐朽的床板随着我的抖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似一群鼠在床底下啃着床腿。脑袋里一片混沌，如同面粉打浆机在不停地搅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思维的波动，我感觉到我的眼睛有点酸、有点麻痒，最后在脸颊上几滴汗珠的滚动中，我的眼睛里慢慢地浮出了一丝水汽，进而凝聚成泪花。“妈妈……”我微微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吐出几个嘶哑的音符。
　　 刹时，泪花在我眼皮的颤动中滑了下去，带出了鼻腔内的一片浊水。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母亲笑眯眯地坐在我的床头，用手抚着我的后脑勺，一股柔柔的温情随着抚摸顺着头发钻进我的头皮，继而暖洋洋的感觉在全身慢慢地滋生开来。我舒服地想要睡过去，但倔强的性子仍旧让我矜持着一直把头撇在里侧、身子趴在床上背对着母亲。
　　 母亲“唉”了一声，缓缓地打开了话匣。我努力着想把耳朵的听觉方向转移，赌气不去听她的话。但母亲的话语像似有魔力一般，仍丝丝缕缕，缓缓地往里钻，而且是直接往心里钻：“思明啊，不是妈妈要打你，但你实在不该那样做啊！”
　　 听到母亲这句话，刚刚挨得一巴掌的脸上仿佛又起了辣呼呼的感觉，眼泪又不自主地流了出来，抽噎声又开始复苏。我生气地抬手推开母亲抚在头上的手。为什么我不能那样做？人家凭什么冤枉我？我如此想着。
　　 母亲也不生气，停顿了下后把头凑过来，拍拍我的背问道：“是不是刚刚妈妈打得太重啦？思明，妈也是怕你变坏啊。你爸去得早，早早扔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了。”说着，母亲忍不住哽咽起来：“这混蛋，也不心疼我们一点。这几年，都不知道我俩是怎么过过来的。”
　　 听着母亲哽咽的话语，我的抽噎声更大了，渐渐地汇聚成一声嚎叫：“妈！”
　　 等我坐起，转身时，母亲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良久才推开我。看着我泪水满面的脸说道：“思明，以后真不能这样做了知道吗？”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脑子里又回忆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早自修，全班同学语文课本打开，双手搁在桌沿上，腰背挺得笔直，摇头晃脑地念着课文。这时，窗外出现了一个贼头贼脑的人影。老师见状，赶紧走到教室门口叫住了他，并询问他有什么事？
　　 过了一会，老师重新走回到教室里。这时，我们看到她的脸明显有点铁青。她厉声问道：“今天早上谁经过水杉路上学的？”
　　 过了一会，见教室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她又说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我现在是给他机会。如果我待会点名，那今天就要罚……”
　　 话还没讲完，我和琴华就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说真的，我们也不知道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这条路有点偏僻，平时很少有人经过那里上学，但有时为了赶时间，我们也会走一下。以前可从来没人找上门来啊！
　　 我们还没站直，门口那贼头贼脑的人就冲了进来，指着我和琴华骂道：“你们两个坏种，连这种事都敢做，真是没教养！”
　　 琴华被吓得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也被那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吓懵了。
　　 这时，老师及时拦住了那人，并把他推到教室外面。过了许久，老师才回到教室。
　　 “思明、琴华，你俩早自修后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老师用那针刺般的眼神扫视了全班同学一眼，转身“蹬蹬蹬”地出了教室。
　　 老师走出门后，有几个调皮的同学跟着趴到门槛上观察。等到老师的背影消失，他们向教室里打了个手势。喔、喔、喔，全班大部分同学起了哄。
　　 那几个特调皮的同学这时又奔到我的面前，斜眼看看琴华，坏笑道：你们俩走水杉路做啥了啊？怎么让人家追上门来了？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我们什么都没做！”声音盖过了全班起哄的闹声。刹时全班静了下来，犹如人集体消失一般。
　　 叫完，我抱着头趴在了书桌上。我心里很难过。从小，因为家境差，没有父亲，同学们都喜欢欺负我、嘲笑我，所以我特自卑。平时，我尽量不做错一件事，不跟同学接触，就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的手里，让他们耻笑。今天和琴华也是偶然碰到，因为快迟到了，才结伴绕小路过来的，想不到出了这么一出事。
　　 恰好下课铃声响了，我擦了擦有点湿润的眼睛，跟在琴华背后向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我申诉了半天，但老师不相信我和琴华的解释。理由是那个上学校反映的人说看到我们的背影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而且跟我们的样子很像。
　　 我有点无奈，也有点愤怒，我知道那人是信口开河乱说话来着，但我没办法跟老师理论。我唯有以一个华丽的转身，摔门冲出办公室作为抗议。
　　 那天，我逃课了。我逃课后特意跑到水杉路上，寻到告状的那个人的田地，把他说是我们踩坏的那畦油菜苗又踩了一遍，还踩大了点范围。然后，我溜达了半天，等到放学时间才回到了家里。
　　 刚推开破败的木头院门，母亲就走过来，扬手一个巴掌。火辣辣的感觉不光光在我红肿的脸上，更在我伤痛的心里。我咬了咬牙，直接奔到楼上小房间叭在床上哭起来。
　　
　　 母亲看着我的脸心疼地说道：“今天你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不该逃课，第二件事是不管人家有没有冤枉你，你都不该再回去踩坏人家的油菜。”
　　 母亲停顿了一下：“妈妈是过来人，知道周边有很多人家都在看我们娘俩的笑话。思明，记住，尽管我们家穷，但我们要穷得有人品；尽管我们家苦，但我们要苦得有尊严。人品、尊严会从天上掉下来吗？不会。所以，我们做事要讲道理，有道理了，人家就信服了，就会尊重我们，就会有人品、尊严。”
　　 “今天这事你应该先解释，老师不相信你可以回来告诉妈妈，由妈妈去解释。再不信，你就不要去理会他，等日子久了，人家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了，就会相信你的人品了。”
　　 “还有，有时不管你多生气、多愤怒、多委屈，你都不能做损人的事。”
　　 母亲讲了一大串道理。我知道这是小学毕业的母亲生活了半辈子的人生经验总结，所以尽管我听得懵懵懂懂，我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应了下来。不过有一句话我懂得，那就是不能做损人的事。
　　 从那以后，我背着母亲的那些话做人、做事，稳稳妥妥、安安份份。
　　 但老天没有因为我的懂事而留住我的母亲。
　　 就在前年，母亲被查出卵巢癌晚期。最后，母亲放弃了治疗。她说她不想我背着一辈子债务过日子。没多久，她就溘然离世。
　　 于是，我打好行李，离开了这个交集很多，却没有多少情感的出生之地。
　　
　　 初到小镇，我在各条弄堂巷里穿梭了很久，最终找到了这间小房间。为了让房东能减少点房租，我帮她家做了很多力气活，也在她面前扮了很久的小丑。
　　 但不管怎样，我始终记得母亲的话，不做损人的事。
　　 今天，我照例去市场边。因为那里人气比较旺。我在空闲时经常会过去转一转，顺便到垃圾筒里翻点塑料瓶卖卖。
　　 正在我仔细翻找时，突然感觉到屁股被人碰了一下，进而感觉到一侧屁股有异物在顶着。我伸手摸了一下，发现那异物在后面的裤袋里。我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异物，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只女式小钱包。
　　 我正想四下张望，看看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我气喘嘘嘘地叫起来：“抓——抓小偷啊！”
　　 这时，我才发现，原本各顾各的人开始聚拢来看热闹，有几个好战份子也开始跃跃欲试。
　　 女人又继续道：“别以为有你接应就跑得掉！抓住你一样的！”说着摆开姿势冲了上来。
　　 “哇，原来这婆娘是个泼辣货。”我心里第一时间念道。
　　 接着，我也明白过来了。肯定是刚刚一个小偷偷了她的东西，被她追得快没命了，才不得已把钱塞在我屁股后头。现在那贼指不定在哪偷看着呢？
　　 看看有很多人开始响应抓贼，我心里急了。见女人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甩。
　　 谁知，由于女人冲劲太大，我一甩，身子一偏，刚好把她用力顺势推向了垃圾筒边的电线杆。只听见“咚”的一声，女人斜身把侧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电线杆上，并倒了过去。边上的人一下子惊呆了，都停下了原先想迈动的步子。
　　 看着女人一下子没动静，有一个女声尖叫了起来：“杀人啦！”
　　 我一听，心里冒起了一股寒意：不会吧，这样也会死人？我不能坐牢，我不想坐牢……
　　 但我没时间去探个究竟了，因为人群开始乱起来了。我的心高高吊着，一下一下跳得有点疼痛，仿佛挂在了悬崖上方。这一刻我只想快速逃离。原本我想把钱包扔在地上还给她，但一想杀死人了，逃跑时需要钱，就迅速把钱包塞进裤兜里。
　　 我撒开脚丫子朝人流稀少的地方奔去。直到跑进房间，关上房门。
　　
　　 我惊魂未定，静不下心来。我只能暂时蜷缩在床头，脑袋里一片混沌，身子的抖动一直没有停。我好想母亲能抱抱我。
　　 整个房间被一片黑暗笼罩着，只有在门缝处可以隐约看到几丝光线钻进来，带来一线光明。翻腾的热浪把我一层一层地包裹，慢慢地挤榨着我的汗水，但我仍不想伸展开我的身子透透气。尽管鼻孔里呼吸的空气有点灼热、有点涩痛，我依然觉得这个姿势能给我带来几许安宁，能让我保持暂时的清明，让我的心脏负荷有所减轻。
　　 八平米大小的房间像乌龟壳一样坚硬地罩在我的身体上方，但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安全感。
　　 我只感觉到一丝寒意从骨头里滋生出来，沿着肌肉、血液慢慢向皮肤渗透，犹如一条蜿蜒的丝线跟着针头往外钻。我突然想盖点什么？但床上什么都没有。因为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只旅行包、一盏电灯外加我这个移动物品，而旅行包里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于是我只能用一只脚的大脚趾勾了下那破烂的草席，把它的下半部分拖过来，并腾出一只手翻到身上盖着。接着，我继续蜷缩。
　　 现在我彻底像一个死人了，像一个被草席卷着扔在乱葬岗上的死人了。
　　 我感到母亲的气息了，我推开草席，坐起身来。
　　
　　 母亲坐在床头，她那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说道：“思明，妈妈走后苦了你了，但你不要走错路啊。如果走错了，也要及时回头，别迷失了方向。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哪。”
　　 母亲抬起手，轻轻地抚了下我泪水、鼻涕满面的脸说道：“不能做损人的事。”
　　 说完，母亲慢慢地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想拉住母亲，想抱住母亲。可等我扑过去时，却是一片黑暗。
　　 我呆呆地坐了半晌，起身收拾了行李，扛起行李包，然后向警察局走去：我要去自首，交待清楚情况。尽管是人家先冤枉我，但伤害人的责任还在于我，我不能给妈妈抹黑，不能做害人的事。
　　 妈妈，有你做我的眼睛给我指路，我一定不会在人生之路上迷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