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逼夫
在整个顺山屯,最厉害的女人是“于大姑娘”的媳妇王二华。
咱先说“于大姑娘.”。这当然是个外号。他本名叫于俊良,念过几天高中,在屯里算是有点墨水的人。于俊良身量不高,但说话温和,心地善良,再加上有点心劲儿,修个钟表收音机啥的,手到病除,在屯里人缘特好。就是胆小,说话娘娘腔儿,念书时就有人管他叫“于大姑娘”;回家务农,也是打腰儿招耗子(腰指捆谷子麦子的秸杆。招耗子,喻指捆得不结实)的主儿,这外号也跟回来了。
“于大姑娘”二十三岁娶了王二华,不到半年就夫权旁落,主外主内的都是媳妇。王二华一手遮天,在家中的地位稳如泰山.。
婚后第二年,生产队解体,地分到各家各户,春种秋收,都是自己家说了算。在于家,自然是王二华说了算.。
其实,王二华也真该说了算,整个顺山屯的女人中,能超过王二华的,上下五十年,恐怕不会有第二个。
十五岁时,王二华就当了妇女队长。割地时,不仅要开趟子,还要回头检查别人割得咋样儿,干不好,管你二姑三婶子,脸拉下来就训!谁要不服气,它伸刀刷刷刷,几刀就帮你追上。垛垛向来都是男人的活儿。在结婚前,队里场院垛麦垛谷垛,从来都是她的事。结婚后,有一年生产队垛谷垛,“张大吵吵”将谷垛垛歪了两回,拆垛后,再也不敢上去垛了。跟车的“于大姑娘”干搓手不敢上。正好来个高中同学看他,王二华将人领到场院,一看这情形,二话没说就上了垛,在人们的啧啧赞叹中,将谷垛垛得浑圆高耸,外带秀气。“嘿!这才叫正经庄稼人呐!好老爷儿们也不行啊!”葛老板子赞叹不已。至于庄稼院的其它活计,什么编筐窝篓,扶犁点种,王二华更是哪样儿都干得漂亮。她的牛,也被调理得服服帖帖。那年夏天,“于大姑娘”去丈母娘家,回家时半路下了阵雨,他赶着自家的牛车,里拐外拐,不小心滑进路沟。他又喊又叫地弄了半天,车还是在沟里打转,“于大姑娘”泄了气,扔了鞭子,走了四五里路,自己回去了。没等丈夫说完,王二华白了他一眼就去了现场。当时有个过路人见一个女人要往出赶车,就要下来帮忙。王二华说不用,脱鞋进沟,杏眼一瞪,轮起鞭子,猛地吆喝一声:“驾!”那牛听惯了吆喝,弓腰夹尾,“呼”地带车出了沟!过路人一挑大拇指,赞叹连声:“这媳妇,了不起!这要搁过去,不说当个三军元帅,至少也能当个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官哪!”
其实,王二华最大的本事,在于成功改造了“于大姑娘”。
一对双胞胎儿女,渐渐长大,进了小学校.。
王二华说:“你别成天溜溜走啊,从今往后,辅导孩子写作业就是你的事儿。我跟你说,你就坐在旁边看书,城里老孙三舅说了,那叫陪读!”
“于大姑娘”嘴一咧:“那不得憋死我?再说看孩子写作业哪家不都是女人管?”
“少跟我犟嘴!我不是没念几天书吗?孩子有不会的题一问一个卷,不把孩子耽误啦?啥也别说了,你就天天给我陪读啊!”
俩孩子挺上进,放学进屋就写作业。遇到不会的,姐俩先讨论,万不得已才问爹。当爹的不及孩子精神,有时竟然“犯迷糊”,被拧耳朵、拍肩膀的事时有发生。
那几年,“于大姑娘”被逼无奈,坐在桌前,无事可干,先是翻看孩子的课本,接着看寒暑假作业,都看光了,就去镇里租书。不到一年,成了铁杆儿金庸迷。他看遍了镇里书店中所有的金庸作品,然后看梁羽生,看古龙,看司马青云……一本本地看下去,俨然成了一个武学大家,于是村里有人叫他“于大侠”。
铲过地,挂了锄,人们没事可干,就坐在树下扯闲篇儿。男人们一般谈论昨晚的麻将战况,再不就“攒冻儿”(四人扑克玩法,对面为同伙,先出完牌者为嬴家);女人们一般议论家长里短,或者打红十。只要“于大侠”一来,人们多撂下扑克,围拢过来,听他讲几段。这“于大侠”也不扭捏,往树下一站,略摆个姿势,娘娘腔儿中带点英雄味儿,一部《射雕英雄传》足足讲到起土豆时.。
多数情况下,在“于大侠”神采飞扬地大讲武林高手搏击群雄之时,总会有眼尖者咳嗽一声,低声说:“有情况!……”大家扭头一看,王二华来了!
这时候,“于大侠”就会恰倒好处地来个“请听下回分解”,迅速变回“于大姑娘”,然后在王二华的呵斥声中,回家陪读去了.……
“于大姑娘”陪读果见成效——俩孩子都以优异成绩升入初中。由于镇里的初中教学质量低,在老孙三舅的帮助下,俩孩子进了县城一中,这在顺山屯可是头一份儿。李小板凳一咧嘴:“那叫俩呀,得多少钱哪?”“多少钱也认可供!豁出砸锅卖铁啦!”王二华要了劲儿!
光要劲儿不行,那真得钱哪。开学初交了一万多,这几年的存款就出去一大半。躺在炕上,王二华睡不着。那边,虽然不用陪读了,于大姑娘已养成了不读书就睡不着觉的习惯,这会儿依然在和“武林高手”们切磋。他正看得入迷,王二华呼地坐起来,说:
“别看了,过来,我有话说!”
在家中,王二华就是武则天,“于大姑娘”一向言听计从,此时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书,乖乖过来。
“啥事儿?说呗!”
王二华仿佛下了决心,眉头一扬,说:
“明天去镇里把自行车修一修,你出去收皮子收狗!”
“啥?收皮子收狗?我?”“于大姑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我这样的,还不得把自个陪进去?!”
“胡扯!”王二华眉毛一竖,“你看后屯凌五黑子和阎三儿,哪年不整一万多,怎么到你这儿就光想赔?”
“我……我不是没人家那两下子嘛!——你看他们多会说!”“于大姑娘”退到桌边,坐下,又想伸手拿书。
“放下!”王二华一声断喝,吓得“于大姑娘”手一抖。王二华又换了语气:“要讲会说,我看谁也不及你!——往大树下一站,全屯子人都听你白话,还说不会说!
“那是两码事嘛!”
“啥两码事?你说不收皮子收狗,干啥能挣钱?眼瞅着俩孩子念初中就得几万。念高中呢?念大学呢?那得多少钱?!咱不趁年轻力壮扑腾点儿,你说咋整?我寻思好几天了,就这活还行。我跟你说,你只管出去收,家里外头啥活儿也不用你!——秋收也不用你!”
“于大姑娘”见她铁了心,就只好独自发愁了,结婚这些年,老婆成心要干的事,谁能挡得住?
这天,“于大姑娘”一进门,王二华就小声问:“收着了吗?”
平时听惯了老婆的大声大气,冷丁听到小声小气,于大姑娘十分不适应,吭哧了半天,才懦懦地说:
“没……没收着……”
“你没跟凌五黑子走?”王二华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骑车撵不上人家……”“于大姑娘”红了脸,也不敢正眼看老婆。
“你个死熊货!”王二华“啪”地摔了猪食舀子。
“于大姑娘”反倒平定下来,眼皮一翻,居然硬气起来:
“明天我也不去了!”
“嗬!出息不善哪!——明天我陪你去!”
王二华可不是说着玩的,她当真在晚上借了车子,第二天一早就把钥匙交给了婆婆,硬拽着丈夫出了村。
谷子秀穗儿时节,葵花刚绽笑脸,玉米的花粉轻轻滑落,田野一片清香。宽敞的林间乡路,辰光点点,两只花喜鹊,喳喳叫着,不断向前飞去.。
王二华将车子蹬得飞快。回头看看丈夫没了影儿,就放慢了车速。又走了半里地,回头再看,还是没人,这才觉得不对劲儿,于是下来掉头往回骑。骑出两三里,竟看见丈夫将车子扔在路旁,人却过了壕沟,倚着杨树翻眼皮呢,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吵吵:
“放啥赖呀?赶紧起来走!”
“于大姑娘”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蹭过壕沟,有气无力地扶起车子……
进了屯子头,王二华撤后半个车子,说:“吆喝吧!”
“于大姑娘”脸憋得通红,张了几下嘴,一脸愁相:
“咋……咋吆喝呀? ”
“死熊样儿!”王二华脸一扬,冲屯里就喊:
“收皮子收狗唻——”
屯子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吆喝声,而且声音嘹亮干脆,顿时引来男人们的好奇观看,一会儿,老榆树下就聚了十几个人。
一个胖男人瞄一眼“于大姑娘”“嘿嘿”一笑:
“咋的?还雇个力工啊?”
王二华也笑了:“啥力工啊,我们家老爷们儿。——有卖狗的吗?”
一个小伙子说:“东头杨二楞子家狗吃了药着的耗子,这会儿八成没气了。”
“走,看看去!”王二华跨上车子,顺着小伙子的指点就过去了,“于大姑娘”只好跟过去……
在老婆的逼迫下,“于大姑娘”收皮子收狗,也收鸡鸭鹅。由于脾气好,人又实在,到哪个屯子都有几个熟人,熟人里还有村支书、村小组长这类有实权的人物。有一回下雨,隔在梁大房子屯,在队长家住了一宿,竟给十多个人讲了半宿书。有认识他们两口子的,见了王二华就说,你们二当家的人缘不错呀,到哪儿都能找着宿儿,你可得看着点了。王二华嘴一撇,说他要有那本事,我就让位子!
跑了几年,“于大姑娘”不但挣出了儿女的上学费用,经验、胆识也增了许多。他领着二华三去吕家屯,回来就盖猪圈,买饲料养猪,人们管这种养猪方式叫“扣猪”。卖了几茬猪后,也不收皮子收狗了,专门在家养猪。他肯钻研,善动脑,猪的小病儿小灾儿都能治。等到屯子里有一半人家“扣猪”时,他凭借收狗时混熟的关系,一方面给厂家卖料,一方面给大车联系猪源,竟成了“猪牙子”(“猪牙子”,当地人对沟通养猪户与购猪方的经济人的俗称)。几年下来,就由“于大姑娘”“于大侠”变成了远近有名的“于经理”了,不但翻盖了房子,还买了辆“松花江”,南北二屯地跑,神气着呢!
不过,“于经理”总归还是惧内,就是去县实验中学给孩子送钱,也从不敢在县里住下,更别说去某些娱乐场所了。有人打趣他时,他就摘下墨镜(已经戴上三年了),一拍胸脯,嘴一撇,大声说:“等老子挣够一百万,一定先换老婆!”那边就有人说:“嘘——小点声儿,王二华来了!”“于经理”立刻变了脸色,忙扭身去看,竟没有看见人影,于是“大怒”,使出“降龙十八掌”,欲擒对方,不料王二华当真从墙后闪出,大声大气地喊:
“你手机没电咋不早点充?后屯凌二子问啥时候有收猪车,赶紧回去告诉人家!”
“于经理”便迅速“收功”,尾随二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