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雨疏风骤。晨起，见落红满地，落叶纷飞，才发觉秋已在身边了。原来，心中的一丝清愁，已在季节的流转中搁置了许久。静看风过处，那些被秋色层染的思绪正漫无边际地飘游着。
　　 吟一阕清词拈花成韵，我听见晨曦的微光中，有爱的歌吟，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心灵，溢满了心中美好的情愫。在这越来越浓的秋色里，闭上眼，静静地感受那一种宁静……
　　 忘了是谁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读到这句话时，禁不住泪流满面。看世间，花谢花开不足为奇，而人的生命也不过只在一呼一吸之间，虽是懂得这些，但一旦面对人世间关于生离死别的种种，心依旧会痛。
　　 在二0一二年之前的那十年里，我的奶奶、外公外婆相继离我而去……他们留给我的记忆太多了，有些看似已经被时光之河所淹没，其实不然，他们只是安静地存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不需要时时想起，那是因为从不曾忘记。于是，我那一颗善感的心啊，便常常感叹，一生，只是那简单的五笔，又如何承载得了一生的聚散悲欢？不知，怎样的情缘才能经得住岁月的打磨而永不消减？年华似水，要怎样活，才能让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明媚如花？
　　 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常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我成了一家旅游社的导游。一年初春，我带着一群游客来到了江南古镇——锦溪。走过十孔长桥，看过“陈妃水冢”，来到了一处江南老宅。推开那扇已是斑驳的木门，步入那深深的庭院，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两边，种着成排成排的梅树，梅树上开着一朵一朵红色的梅花……当我滔滔不绝地向游客做解说时，一朵梅花飘落在我的身上，就在那一刻，我有种瞬间的恍惚，觉得这座江南老宅是那么的熟悉，仿若曾经出现在我有过的记忆中……
　　 我梦中的那座江南老宅，就是我的小说《梅暗香》里的高家老宅。
　　 高家大院在江南古镇锦溪，在一九三六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五年，锦溪不叫锦溪，叫做陈墓。有着江南典型建筑风格的高家宅子，始建于清代，金宝的曾祖父是清代嘉庆年间的一名文官，官职从二品，为内阁学士。高家世代书香，到了高家老爷这里，弃文从商，高老爷虽为当地首富，却宅心仁厚，在他的经营下，高家祖业倒也兴旺，无论是百福楼饭庄，还是高家绣坊，在当地都有一定的口碑。
　　 小说中的姜梅香是我的外婆，高金宝是我的外公。
　　
　　 二
　　 记忆中的外婆家，不在锦溪，不在那个幽深而美丽的高家老宅里。
　　 关于高家宅子的种种，全部来源于外婆所讲述的故事中。我的外婆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但她讲的那些，都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陈年旧事。外婆口中的那些故事有时会不完整，但那些故事在年少时的我听来却是那么的美好有趣，特别是从她那温软的苏州话中娓娓道来，更是有着说不出的韵味，我听着听着，便会陶醉在外婆的怀里，慢慢地睡去……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很美很美的院子，从我出生后，就生活在那个院子里。院子里草木葱茏，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秋末初冬时，总是阳光满院，柔和的光影从树枝上缓缓地折射在院落里，小小的我依偎在外婆的身边，缠着外婆讲故事。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爱情，就这样一日日地刻写在我的记忆中。
　　 自从我降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我便幸福地享受着外婆的宠爱。母亲生下我半年后，就给我断了母乳，回到了她和父亲所在的部队里。我是在外婆的掌心里长大的，后来，等我长大了，外婆却老了；再后来，外婆便随着外公的魂魄一起去了天国……在外婆去世后，很多个无法安睡的夜里，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小时候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以及那些投射在院子里的一米阳光。许是，那时的心情太过悲痛吧，想提笔写文，但每一次都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终是成不了文。
　　 一直到今年八月末的某一个深夜，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心里的那根弦，只是觉得最近几日人总是很难安静下来，失眠，不安，焦躁，那颗心怎么也沉不到心底……这个时候，谁也帮不了我。惟有文字。惟有在文字里作一番长久的倾诉，才能缓解心中堆积的伤感。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没有星子，窗外下着雨，我躺下了又起身，几次反复之后便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时，看到了外公外婆年轻时的合影。这张照片原本是放在一个方形的木质相框里，和高家的全家福放在一起，挂在外公的书房里。那年，外公外婆原先的那个家因市政动迁，搬到了新家，在为他们整理旧物时发现了这张照片，心里喜欢得紧，所以便要了回来，一直珍藏在我的相册里。
　　 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一张他们的老照片，本白色的相纸上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泽，随处可见泛黄的斑点，照片上的外婆穿着旧式的碎花旗袍，一头黑发高高盘起，面目清秀，明眸如水；外公则一身青色长袍，俊朗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高大儒雅……看着看着，心就在瞬间安静了，思绪飞扬，仿若回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原以为这些故事早就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在我的记忆中淡去了，不想却在一个深夜，就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它们又千山万水地找了回来，那些沉香的往事，仿若决堤的潮水，涌入我记忆的海洋中……
　　 我打开电脑，写下了“梅暗香”，这三个字，随后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闻那一缕飘了幽谧的梅的暗香。
　　
　　 三
　　 梅香，我的外婆，她真的是个苦命的女子。她生在江南古镇一个贫苦的家庭中，祖上三代都是有钱人家的长工，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她一生只会写七个字——丈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是小镇上手艺最好的绣女，从十岁开始，小小的她就跟在娘身后，在高家绣坊里做工，一直到十六岁出嫁。
　　 外婆年轻时，长得不算太美，但身材高挑，体态轻盈，清丽秀气，言行举止端庄娴雅。许是那高家太太正是看中了她的气质和手艺，才屡次上门向姜老爹提亲。外婆在她生命最美丽的年华里嫁到了高家，在高家老宅生活了二十六年，一直到一九六二年才将这座老宅出售给他人，去上海与外公团聚。
　　 外婆本可以拥有自己的爱情，写这篇小说时，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她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人生和情感又会是怎样的？记得，年少时的我很不懂事，常常会问外婆，外公是不是她的初恋？除了外公，还有没有自己喜欢过的男子？我记得，外婆在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清透无暇，我知道，那是爱的微光，那是外婆生命之初最纯真的爱，我知道，那种爱，一生都不会忘却……
　　 外婆和她的海生哥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在镇上的梅林里互许了终生，那海生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便到北方去谋生，却不料，在途中，一车的货物被土匪劫走，随车的伙计死的死，伤的伤，海生被经过的戏班子救下，从此在班主的教化下，唱起了戏，海生的人生在那一刻改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再娶到梅香，这一生，他注定要孤单地度过。
　　 海生走后没多久，外婆便在爹爹的恳求下，带着很多很多的委屈和无奈嫁入高家。嫁到高家的那一年，她十六岁，而我的外公金宝却只有六岁。因此，在前十年中，她在高家的角色是金宝的“娘妻”，高家太太将六岁的金宝交到她手中之后，金宝的吃喝拉撒睡全归她管；她还是高家的女佣，下厨房洗衣服，完全没有享受过高家大少奶奶该有的好日子。在这十年中，她除了照顾外公的生活起居，就是静静地等着外公长大；这十年里，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时结下的亲情。
　　 外婆于少女时最大的痛，便是在同一天里失去了双亲。即便是隔了四五十年后，外婆跟我说起她那惨死的爹娘，还是会哽咽，还是会泪流满面。没有了亲爹亲娘，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等于没了依靠，甚至是没了牵挂。而那个时候，她清楚地知道，外公和高家便是她的依靠，她的一生都要在这个高家大院里生活。
　　 在外婆跟我说起她人生中最大的痛时，她说，那时，她想过，要追随着爹娘而去，但却不知为何放不下年幼的丈夫，加之高家老爷的为她找回了爹娘的尸身并给以厚葬，她觉得，这份天大的恩情不能不报，因此，她就在心里跟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外婆为了报恩，自然是断了与海生的情缘，从此一心只在高家，从此一生只为了金宝，从此，她许下了“生为高家人，死是高家鬼”的诺言。
　　
　　 四
　　 外婆嫁入高家后的第二个十年应该说是幸福的，在那个圆月之夜，她从外公的“娘妻”成了真正的妻子，她的生命之花在那一刻才得以真正的绽放，她靠着自己的真心、勤奋赢得了高家所有人的尊重。她在高家不用再承受风雨，因为她的丈夫长大了，可以保护她，为她撑起一片天。在那十年里，外婆先后生育了六个孩子，除了大儿子为救人而不幸身亡，其他五个都好好地存活下来。是的，在那个年代，能够活下来，就已不易；能够好好地活着，便是一种幸福。
　　 外婆的身上有着中国女子的传统美德，在丈夫出门求学的时候，在公婆病重时，她始终尽着媳妇的本分，服侍公婆直到二老过世，当高家在时代的风雨中飘摇的时候，她努力经营着高家的产业；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里，她还做了不少善事，帮助那些从北方逃荒到江南的灾民们，她安顿好海生下辈子的生活，她一个人挑起了整个高家的重担，她忍受着寂寞、隐忍着思念，独自抚养着五个年幼的孩子……
　　 我的外公金宝是个憨厚本分的男子。在他的一生中，外婆是他唯一的爱，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外公饱读诗书，为了在上海求得一份稳当的收入，暂别妻儿，孤身一人在那个无时无刻不充溢着诱惑的大上海求学，忍受着寂寞清苦的日子整整四年，直到学成在上海银行里谋得高职，才将妻儿接到了上海。
　　 梅香的后半生是幸福的，虽然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特殊的年代，也饱尝了女儿下乡插队落户，家中财物被收缴，丈夫在文革中被迫害流放的苦痛，但后来，老天并没有给她更多的磨难，丈夫平安地回来了，儿女们也一个个长成，在祖国的各行各业施展着自己的才华，过着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婆老了，外公也老了，她们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先是外公得了糖尿病，心脏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随后，外婆因胆囊炎而动了一次大手术，身体受到了很大的损伤，那次手术后，每逢阴雨天，那处伤口便会撕裂般的疼痛……但他们还是选择住在自己的家里，不愿上子女家，他们照顾着彼此，就像年轻时一样……金宝对她的情感也没有丝毫的减退，反而越来越深。
　　 我清晰地记得外公走的那个凌晨，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表情，外公走的很安详，而外婆却没有为外公掉下过一滴泪，她就是那么静静地坐在外公身边，喃喃地唤着“金宝，金宝……”
　　 我更是清晰地记得外婆走的那个凌晨，好大的雪啊，雪中又有很多盛开的梅花，看着它们一片片地落在地上，我知道，它们是在和外婆告别……二00九年的冬天，我那八十九岁高龄的外婆走完了她的一生，在外公去世三个月之后，她把爱留给了她的后代，随后面带微笑，步入通往天堂的阶梯，去和她爱了一生的男人相伴。
　　
　　 五
　　 这些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存放了很多年。可是，对于文字，我是一个极度慢热的人。关于一篇文的种种，需要在脑海里盘桓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提笔写下变成一个个字符，并且需要在一个最契合的时间里找到最佳的切入点。散文是，小说更是。
　　 这篇《梅暗香》从决定要写的那天起，便已在我脑海里差不多盘桓了三年多，一直到今年的八月，在一个最契合的时间里，我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切入点，并用二天的时间写完。
　　 我省略了很多故事，很多细节的描写，很多故事的拓展……在这篇小说里。我只想循着我的记忆，我的感觉，去写它，为此，我愿意忽略关于小说创作的种种技巧，只留下情。
　　 若是把这些加上，那么就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因为外公外婆的一生就是一部长篇。写长篇，对于现在的我讲，无论是时间和精力或者是笔法都还达不到要求，现实生活中我有太多的放不下，网上还有我的流年需要我去用心投入，但我想等我退休了，我一定会写……
　　 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我没有去考虑构筑曲折的故事情节，因为这些故事早就在我的脑海中，我要做的只不过是用我手中的笔将它们变成文字；因为像这样的故事在旧社会里真的是太多了，像外婆这样的女子，生在那样的年代里，根本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特别是婚姻，若是嫁了一个像外公一样本分的男子，进了高家这样的大宅，她的一生便会一直处于报恩的状态下；反之，就很有可能葬送了大好年华，从此寄人篱下，度日如年。
　　 这篇小说正式完稿后，流年社团顾问江凤鸣是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他对这篇小说给予了一定的肯定并真诚地指出了一处不足，更感动的是他还为我的这篇小说写了一篇评论发在了流年论坛里，我的此篇写后记也是因他的这个帖子应运而生。
　　 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感谢，同时要感谢风逝，为此文写下了精准妥帖的编者按，还要感谢“天上雪”、“上官风”、“依山观水”、“申酉”、“永远的红梅”、“原野清风”、“雨亭”、“春霆”、“草根”、“温柔小娴”等文友为我的小说作了细致的点评，特别是我亲爱的小娴，在夜里用手机读完了小说，还与我交流着对这篇小说的感受……谢谢你们，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写完这篇小说《梅暗香》后记，天色已接近黄昏，雨声依旧，抬眼望见窗外，有几片绿中泛黄的银杏在风中缓缓地落下……看着它们，又是一种瞬间的恍惚，想着，若是时光能够倒流，真想回到锦溪去看看外公和外婆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高家老宅，又或者在不远的冬天，等到雪舞梅开的时节，推开高家老宅斑驳的木门，去看看那雪中的梅花，去闻一闻那一缕梅的暗香，去听一听那于江南晨曦的微光中，飘入耳畔的爱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