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月光透过粉红色的窗帘洒进莹莹的卧室。“喀啪！”妈妈拉灭了外间的电灯，床板吱扭了几下便没有动静了。窗外呼呼的东北风吼叫着，摇晃了院里的树枝，闪落了树上的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声，树叶打在莹莹的窗玻璃上。这股风在窗外徘徊了一阵，瞅准缝隙从窗缝中挤过身子，晃动着粉红色的窗帘，窗帘便摇头晃脑、翩翩起舞了。微风轻轻地亲吻着莹莹的秀发、脸颊，抚摸着莹莹青春的躯体，钻进了莹莹的被窝。莹莹裹紧被子，蒙上头。
　　 刚才妈妈一番抢白的话，让她窘迫不堪。她没有漱口刷牙，跳了门帘进了卧室。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闭上眼睛，探出舌尖舔舔嘴唇，心里就像吃了甘蔗糖、喝了橘子汁一样。
　　 “明明，你在乡政府大院工作，谁不羡慕，为啥要回来？”晶莹的月光下，莹莹顺手折下路旁一枝棉枝拿在手里摇晃着，水灵灵的大眼和天空的明月相影相衬，一齐射向明明。
　　 明明脸色一片灰白。微风吹着树叶哗啦哗啦往下落，落在他们头上、肩上、脚前、身后。干枯的棉棵摇摇曳曳，扭屁股掉腰像跳舞。明明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揣揣衣服，双手交叉伸进衣袖里。
　　 “我嫌咱们农民太没有出息！”明明嘴里冷冷地蹦出一句话，牙齿“嗒嗒”响了一阵，“就凭高加林的本事，哪一样不比黄亚萍他们强？就因为高加林是农民，就被赶回农村？咱生长在农村就这么下贱？我不服！”
　　 莹莹理解明明。几天前他们在一起看电影《人生》，他突然看见明明的眼角亮了一下，随即两挂泪水顺着明明的脸颊流下来。他知道明明联系了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去考大学却去参军了呢？”莹莹贴近明明，侧着头，一双大眼凝视着明明。
　　 明明的脸色更加惨白。1979年他参加高考，虽然刚够分数线，还是没有被录取。老师们捎信叫他回学校复习，明明却脱去学生装，穿上了绿军装。
　　 “我，我不知道会有今天。”明明的声调有些抖索，牙齿又一次“嗒嗒”一阵。说实话，他当初参军完全是在赌一口气，跟谁赌？赌的啥？他自己也不知道。临行前，明明拜托老师给他买了一套高考自学丛书；他打算在部队考取军事学院。
　　 “你为什么在部队没有考军校？”莹莹闪着那双晶莹的大眼，天真地问；因为她不明白，想要弄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呢？明明想不起恰当的话。参军后，连队分派他到卫生队。他鸡鸣起床，深夜入睡，学技术，啃丛书……不多久他就被评为全连的模范标兵。接着他入党提干，做了代理队长。当时部队提干已经冻结，特别优秀也不过给个代理职务。
　　 “因为入了党，当了代理队长。”
　　 “入党提干就不能考学了吗？”莹莹觉得奇怪。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他们都在一个班，每次考试明明没有低于前三名；由于爸爸去世早莹莹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虽然自己学习不如明明，如果自己高中毕业，上个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更不要说明明了。
　　 “这个你不懂。”明明吼了一句，吓得莹莹张嘴瞪眼，双手一哆嗦，棉枝飘落在地。
　　 是啊，她怎么能够听得懂呢？卫生队长被派去学习进修，领导让他来代理；本来就是个“代理”队长，他能不尽力吗？他们兄弟姐妹八人，都没有他学习优秀，他却没有考完大学就参了军，服役四年又九九归一，难怪莹莹想不明白。明明复员回乡，分配到乡委大院工作。他们就开始谈起恋爱。一年多来，明明总是长吁短叹，莹莹百般想逗他开心不料明明却恼了。他为什么要恼呢？
　　 可是，他怎么会不恼呢？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只要一说是“乡下人”，就会招来别人的白眼。他不服：咱们乡下人就这么贱？大家都说咱们乡下人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大学，似乎你考不上大学就不是国家公民了。他于是不再考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要证明咱们乡下人了不得。爸爸来信说家乡改革开放后的变化，要他给家乡的人民找个发家致富的门路。他就决心回乡，和咱们“乡下人”共同发家致富，改造家乡。复员后，乡政府安排他在乡委大院。做了两个多月的炊事员，他卷起铺盖回家了。明明突然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回头发现莹莹怔立在那里；他用力跺跺脚：“怎么了？”
　　 他在心眼儿里喜欢莹莹。自从他们恋爱以后，父母把他们的事情当作了家里的头等大事。他们兄弟5个，3个哥哥的婚事，才成全了大哥和二哥；看着儿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努力就谈上了对象，一家人自然非常高兴。可是他竟然对莹莹使性了！——你算啥男子汉？有本事自己干一番事业，给咱们乡下人争口气，那才叫英雄；对着自己尘心爱的人发脾气，你算什么东西！？
　　 皎洁的月光下，莹莹发出颤抖的哭声。明明歉疚地走过去。微风吹过，莹莹额前的散发飘飘洒洒；明明伸出手来，理了理莹莹的散发，把手搭扶在莹莹肩上，歉疚地说：“你不懂，我慢慢告诉你。”突然，莹莹两腿一屈，整个身子软了下来。明明慌忙架住她的胳膊，莹莹的身子顺势一倒，倒在明明的怀里。
　　 莹莹终于明白了：因为明明不知道会有今天，才没有考大学；因为明明工作积极，才被评为模范标兵；因为明明评了标兵，才入党当了代理队长；因为明明当了代理队长，才没有在部队考学；因为明明没有在部队考学，才复员回到了家乡；因为明明在部队成绩优秀，才被安排在乡里做炊事员；因为明明嫌咱乡下人没有出息，才要回到家乡做一番成绩……
　　 也许，就因为这些她才会那么地去爱明明。
　　 明明好像受风着了凉，浑身发烫，鼻涕眼泪都流进了自己的嘴里。他扶着她的肩，她揽着他的腰。莹莹说：“到家后抓两把谷子喝下去，再倒两碗白开水喝了，晚上睡觉盖得厚点，出出汗明天就好了。”明明笑着问：“你这是从那里来的偏方？”莹莹看着明明终于笑了，说：“祖传的呗。”
　　 ……莹莹躺在床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禁不住探出舌尖舔舔嘴唇，带着甜美的笑意进入梦乡……
　　
　　 “莹莹，吃饭了！”
　　 每天都是这样，母亲早早做好饭菜，都要数次呼叫他们姐弟才会起床。莹莹睁开惺忪的眼睛，起床，洗脸刷牙，忙活一阵，抬腿就要往外走。
　　 “吃饭啦，哪里去？”妈妈叫住她，“吃罢饭跟你爸爸到地里拔花柴。”
　　 “明明病了，我看看他去。”
　　 “拿点东西。”
　　 “不用了。”
　　 “快去快来。”
　　 一路打着招呼，很快来到明明家。明明妈妈在厨房做早饭，透过窗户看见莹莹进来，赶忙出来招呼。莹莹问明明的病情，明明妈妈还不知晓，“这孩子，生病了也不言一声。”一起来到明明的卧室。
　　 明明躺在床上，紧捂被子蜷缩着。明明妈妈用手去摸明明额头，“哎哟”一声惊动了梦呓中的明明。
　　 “烧成这样，咋不吭一声？”
　　 明明转过身来，对着她们笑了笑；莹莹伸过手来触摸自己的额，明明只觉浑身透凉了一下，嘴里说道：“没有关系。”
　　 “请医生看看吧。”
　　 明明笑了笑，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掐着太阳穴，摇摇头。
　　 莹莹心里清楚得像井里的水，空中的月。
　　 村卫生所现下有三个医生：一个是村里年逾古稀的老中医；一个是原来的民办教师方先生，因为痴迷医学，自学成才，弃文从医；再一个是和村支书相好的女人的儿子，初中也没有毕业村支书就把他安排在卫生所。十多年前他们给莹莹的爸爸注射青霉素，因为过敏发言，荧荧的爸爸一命呜呼。和村支书相好的女人的儿子也出道十多年，出现的人命事故至少也有十多起。有一年莹莹2岁的弟弟连发高烧，在村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发现双腿有了毛病，到医院一检查：小儿麻痹症！……
　　 咱们乡下人的命就这么贱！
　　 “我去请方老师来看看吧。”莹莹说着就往外走。
　　 他们是方先生的学生。方先生做事认真细致，从医十余年从未出现过任何的差错。方先生诊了脉，量过体温：“莹莹到卫生所取点药，先打一针，找车去医院吧。”一听说还要去医院，莹莹急着问：“啥病呀，方老师？”“先去取药。”
　　 打了针，找来了车，大家把明明抬到车上。路上，明明头痛得挣扎着几乎支持不住，莹莹取出临行前方先生给的镇痛药给明明吃，却被明明一抬手打在地上。到了医院，医生们一阵忙活，但是已经晚了，明明挣扎了一阵，便不再挣扎了。莹莹紧张地拽住明明的手：“明明！”
　　 明明停止了呼吸。
　　 “唉！这孩子天性灵动，原本就不是咱家的人，命啊……”明明的爸爸抹着眼睛，叹气说。
　　 风停了，天气似乎也温和了许多。
　　 1985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