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都冷不丁愣住了。
　　 “是你啊！”她笑着摘下带在耳朵上的口罩。
　　 “这么些年，你一点都没变。”他有些木讷的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身子直在病房的中央，孤零零的。
　　 这是间高级看护病房，住在这里的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病人还没住进来，她就接到了院领导的电话，要好好对待。有了领导的指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病人还没住进来，她就来病房前后检查了两次。一大早，到办公室换了衣服便不停脚地望病房赶。病人已经被护士安顿好了，没什么大的问题，她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
　　 “哪里，都老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帽檐底下有几根头发露在外面，染着浅灰的颜色。
　　 他仍旧站在病房中央，躺在病床上的人此刻似乎是睡着了，屋子里很安静。
　　 这是个东边不靠海的小城市，若不是这次在医院里意外的遇见，她大抵是忘记了他还在这个城市里。其实这个城市很大，不然这么多年两个人怎么就楞是没有碰过面呢？她想。她朝他又笑了一回，“老太太只是血压偏高，别的没什么大碍。”说完便抬脚望门外走了。
　　 一只脚才踩在门沿上，他便跟了上来，“这些年，你还好吧！”
　　 “挺好的。”她回过头依旧朝他笑着，干净而恬淡。
　　 上午事情并不多，从病房回到办公室，她便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发着呆。办公室在二楼，楼前种着高大的泡桐，粉紫色的花似是要酿出蜜来，甜腻的让人有些心慌。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一晃就二十多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奖状，“全市卫生系统标兵”“市三八红旗手”“院门诊系统业务能手”。这面墙从最初的单调渐渐地变的丰满，等到这面墙被奖状布满了的时候，自己也是该从这间办公室里走出去了。
　　 还记得大学毕业来医院报到时的情景，那时只有二十岁的她从省城坐大巴车一路颠簸着到了这个偏远的市里。一路问人，才找到了这间位于市郊的军区医院。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了，身上背着个大包袱，一手拎网兜，一手拿着介绍信跌跌撞撞地进了军区医院的大门。守在门口的看门老头，象捉小偷一样一把逮住她“找谁的，没登记不许进。”
　　 如今这看门老头早已经换人了，不过每每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还是会习惯地朝门卫室瞅上两眼，那是个多尽职的老头啊，如今怕是再难找到这样的人了。很多年后，回想起那年的情景，她总是不免如此感叹。
　　
　　 她是来医院第三年的时候见到他的，那时她已经在这家医院渐渐地稳住了脚。进医院大门，再不会有人拦住她要登记的，那个当年逮她的老头见到她总会满脸笑容地说“邱医生，饭吃了吗？”“邱医生，你今天这身衣裳好看。”对于看门老人的热情她总是礼貌地回应着，“大伯，您心情好。”日子在看门老人平淡的招呼中不紧不慢地过着。
　　 他来医院的时候，应该也是现在这季节，窗外的泡桐成群结队地开着花。他来医院之前，院领导便给全院的工作人员下命令，这次来的可是英雄，你们不能怠慢了。关于他英雄的事迹，最确切的，她是听他亲口说的。当然之前医院里也曾流传过他的那些接近神话的事迹，而听他自己亲口说，她才确信那些被神化了的事迹真的是事实。
　　 她是被安排给老院长做助手才得以与他认识的。那个时候以她的资历是不够给一个英雄治病的。老院长是个年近花甲的男人，在本市卫生系统颇具声望。她来医院的时候，便是老院长接待的，老院长手把手地教会她之前学校里不曾学到的东西，在她的心里老院长如父亲般厚实。
　　 他来医院，是做一个二次治疗的手术。之前的手术里，他小腿里的那枚子弹取出来的时候，伤口没处理好，重度发炎。这一次是要把伤口做一次彻底的清洗消毒，之后缝合。手术难度并不大，老院长带着她去了他的病房便说，“手术的事，你心里大抵有数吧，按照你心里的计划做个报告出来，就可以手术了。”
　　 他躺在病床上，她和老院长并肩站在病床前。她有些诧异地看看老院长，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他。他满脸平静没有说话，老院长在身边默许地朝她点着头。
　　 手术做的很成功。他痊愈出院的时候，她和他已经成了熟识的朋友。送他出院的那天早上，阳光微微地泛着些不寻常的浅灰色，天似是要下雨了。接他出院的车子就等在住院部楼门口，她有些矜持地站在住院部的大厅里看着他被人搀扶着上车，车子开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才从矜持里回过神来，直起身子想去目送他的时候，雨却是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了。她站在住院部门口，望着大雨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
　　 他出院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里一直怅然，似是丢了样东西一样。不过她是个生性恬淡的人，喜怒极少露于声色，所以同事们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倒是年迈的院长隐约看出了她心里的端倪，“丫头，最近心里有事吧！”老院长轻轻的一句丫头，不经意地勾起了她心里那处柔弱的神经。坐在老院长对面的位置上，她头一次舒坦且肆无忌惮地大哭了一回。老院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她哭完了默默地端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累了吧，喝口水，歇会儿。”
　　 在老院长风趣的慈祥里，她擦干了泪水，笑了笑，一切似乎在还没开始的时候便要承受这样清淡的现实。老院长没有问起过她为什么会哭？而她的心里却也是藏有晦涩难懂的情节，擦干泪水的时候，除了笑笑，做不了任何的表露。很多年以后，老院长退休了，她也成了科室的主治医生了，和老院长象父女般地往来着，有时候她很想和老院长说起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到最后却是无言。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之间，其实是可以不计较言语的。
　　
　　 在医院呆到第三年的时候，陆续地有好心凑热闹的人开始张罗着为她介绍对象了。被介绍的人在好心人的口中形象优良，质量极好。而她却总是笑着谢过人们的好意，感情这东西还是看缘分吧！渐渐地那些起初热心的人，都失去了耐心，到了第四年她依旧还是象来医院的时候一样一个人形影相吊独来独往。
　　 认识秦南，是来医院第四年的中秋节。那天一大早，老院长就说“晚上去我家吃晚饭！”去到老院长家里，才知道一起吃饭的除了老院长夫妻两，还多了个陌生男人。那陌生男人便是秦南，老院长战友的儿子，只身来这个小城闯荡。对于异性，她的心里似乎有些惶恐。第一次见面，对那个坐在自己对面与老院长有说有笑的男人，她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从老院长家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出的门。院长夫人笑着说，“小南，你替我送送邱林吧，天黑了路上注意点安全。”走出老院长家的大门，她便健步如飞，把他撇开了一段路。他倒也不恼，一路跟着，临到她宿舍门口的时候，他笑着说，“你学体育出身的么？走路这么快，下次送你可得先锻炼好身体了。”她笑着跟他挥手道别，自始至终，她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一次见面后，他们两倒是三不五时地碰面。有时她上班的时候遇到他骑自行车从路边飞快地穿过，快乐地朝她吹着口哨；有时在办公室里，他来找老院长，顺便跟她说上两句话；更多的是在老院长的家里，两个人一起吃着院长夫人做的饭。那个年纪比她小的男人，温和而愉快，象个大孩子一样，虽然她跟他并不怎地交往，可是在心里对于他也并不讨厌。所以当院长夫人问起她对他的印象时，她笑着说还行。“还行？那就多交往吧，别看他象个孩子样，做事可不含糊了。”院长夫人有板有眼地说着。听着院长夫人的话，她这才明白，原来这是院长夫人导演的一幕相亲剧。
　　 与秦南从恋爱到结婚，其实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到现在秦南仍拿她当宝贝，大概就因为她得来不易。
　　
　　 英雄再一次走进这家医院，已是又一年的秋天了。他身上的伤恢复的极好，这一次住进医院的是他的妻，那个先天不足的女人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他坐在病床边，拉着女人的手，形容枯槁。“医生，你一定要救她！”女人是因为难产被推上手术台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那个曾经舍身救人的英雄在自己的妻儿面前束手无策。
　　 大抵是上苍为报答英雄的救人之举，女人幸运地走出了手术室，手里抱着个健康的孩子。英雄把女人和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激动的接近窒息。这一切，她是听英雄说的，她不曾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
　　 她是在英雄托妻携子出院的时候再见到他的，接他们出院的车子依旧停在住院部楼门口，她急匆匆地穿过住院部一楼大厅，眼睛匆匆地一瞥便看见他扶着女人的胳膊上了车，车子驶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住院部的门玻璃上有灿烂的阳光激烈地滑落。生命里与他有关的记忆似乎都定格在住院部楼门口来不及挥手的送别，匆匆地，或是阳光或是暴雨，滑过眼前。
　　 跟英雄第二次正面接触，是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那个时候秦南追她正紧，每日等在医院门口，都快赶着跟她一起上下班了。对那个她说不上讨厌的男人，她并不排斥他的热情，可是心里总是留着块地方，似是等某个人到来，那个人是谁？她固执地不想知道。
　　 那天是周末，她一大早便坐车去了市区。许是平时不常去的缘故，一到了市里，七弯八拐的，她竟然迷路了。本来是要去商场里买些东西的，一路上却是走到了英雄的单位。在那单位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就在这里面的某间办公室里。缘分，很多时候令人措手不及，无法回避。
　　 她先是低着头走路的，阳光照在地上，脚背上，毫无遮拦。抬起头来，便看见英雄站在自己面前，“真是你啊！”英雄的脸在小城的阳光里，明媚的无边无际。
　　 是该吃午饭的光景了，英雄领着她去了城里靠近客运码头的一家饭馆。饭馆依江而立，有个耀眼的名字——满江红。江水是有些混浊的黄，这饭店的红色从何而来，她不知晓，只是日后每次与英雄见面都要来这“满江红”吃饭，饭后两个人并排坐在饭馆的桌子边望着江水说着些细碎的心事。
　　 那天英雄似乎兴致很好，喝了一瓶小城里生产的原味啤酒。起初，两个人是沉默的，英雄喝酒，她则边吃着饭边寻思这饭馆名字的来由。喝了酒的英雄，干净的脸上透着些浅红的光泽。坐在她对面，嘴巴轻轻地蠕动着，“你终是来看我了，还怕你不会来了呢。”
　　 坐在他对面，她有些诧异。她不记得两个人之间有过约定，这天她只是迷路了，才见到他的。可是见到他，她是欣喜的，坐在“满江红”饭馆的窗户边，看着窗外奔涌着的江水，她似乎有些明了心里空出来的那块地方是为了谁。满心欣喜的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恬静地笑着。这样的笑让他以为，为了这次见面她悉心准备了好久。
　　 那天两个人在“满江红”逗留到下午四点钟，英雄送她坐上了开往医院的班车，在车站两个人默默地挥着手。车子开动的时候，她先回过头来，这样纯粹的分别在日后总是徘徊于她的心头。
　　 回到医院，远远地就看到秦南等在门口。看见她，他快步地迎了上来。“去哪里了？我找你一天了。”他焦急地说。
　　 “去城里走了走。”她低声说。
　　 秦南跟着她走到了宿舍楼门口，“你回去吧，我头有些痛，要歇歇。”她朝身后摆了摆手，秦南象风一样被晾在傍晚还没有黑透的余晖里。
　　
　　 从那以后，跟英雄见面成了她每周必做的功课。她就是在这些如同功课般的见面里，知道了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比如他怎么成了英雄的，比如他先天不足的妻和他活泼的儿子，还有他周而复始了好多年的工作。跟她说这些事的英雄，通常都是坐在满江红饭馆的窗户边喝着半瓶原味啤酒后，脸上微微地泛着光。她就坐在他的对面，耐心而安静地听他说着与自己似乎毫无关系的话。太阳渐渐地落在了西边的江堤上，他们肩并肩地走出饭馆，不记得是哪一次坐班车的路上，他牵起了她的手。
　　 被他牵着手的时候，她的心热烈地跳动着，脸上发着烧，手心似乎还微微地冒着汗。他的手掌宽大而厚实，那天回到宿舍，她捧着自己那双纤细的手看了很久，不舍得睡去。他牵了她的手，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的似乎顺理成章而又令她有些后怕。
　　 他们还是会去客运码头边的那家满江红饭馆吃饭，只是吃完饭后在那里逗留的时间渐渐地缩短了。或是去看电影，或是去街心的公园里散步，那样的环境似乎更能接纳些暗昧的情愫。她象个听话的孩子般任他的手楼着她的腰，他的唇甜蜜地吻着她，那样的时候她依旧是安静而恬淡的，那样的时候她以为两个人可以就这样恬淡地直到余生。
　　 这世上能如愿的事情似乎很少，他并没有给她一段恬淡而干净的感情。英雄其实也是个凡俗的人，连欲望都跟普通人毫无二致，这样想的时候她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叹气。不去想是英雄辜负了她，还是她辜负了英雄，很多事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
　　
　　 那个周末，天下着雨，临出门的时候她在心里寻思，要不要去，雨这么大一来一回，怪麻烦的。最后还是去了，毕竟他还等着自己。雨从早上一直下到了天黑，他们去电影院看了场法国电影，下雨天黑的比平时早，从电影院出来街上的行人稀少，只有雨打在地上的声音和偶尔飞奔而过的汽车的声音。
　　 “雨这么大，就不要回去了吧！”他在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