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最早明白自己活着,是看到一个死者之后。
　　 死者是邻居二婶。母亲和她很要好,常带我上她家去玩。二婶很和蔼,脸上一天到晚挂着慈祥的微笑。后来一次母亲带我去她家,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盘腿坐在炕上,而躺在支起的门板上,穿戴一新,脸上蒙着一张黄纸。她的家人围在一旁痛哭流涕,母亲也坐在地上大放悲声。当时我吓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家我问母亲,二婶怎么了？母亲说,二婶死了。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了？母亲说,死了就是不能干啥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不能吃饭啥也不能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活着的,顿时也恐惧起来,真怕自己也像二婶一样死去。
　　 那一年我六岁。
　　 真正认识死是在我17岁那一年。那年冬季父亲身染沉疴,我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去镇上的医院求医。车到医院,我和同去的叔伯兄长搀扶父亲下了车子踏上医院门诊部的台阶。正走着,父亲的身子突然往下溜,我和兄长急忙架起父亲,大声呼唤。父亲却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抢救的医生对我说,你父亲死了。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死。父亲体魄强健,英英武武一条汉子,风风雨雨几十年,我很少见他吃药打针,怎么突然会死呢！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瞬间就结束了！
　　 父亲撒手去了,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我稚嫩的肩上,短短的四年时间,我深深体验到了人活着的不易。
　　 21岁那年,飞来横祸。我不幸从树上摔下来,两条腿不能动了。惊恐之极,弄不明白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当我知道今生今世可能永远不会再站起来时,眼前的一切成了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地,连太阳也成了灰色的。我躺在土炕上,呆望着土楼板思考着一个问题：我为什还活着？这个问题还有另一种问法：我为什么不去死？
　　 一个人在舞厅和舞伴翩翩起舞时,或在星级宾馆的餐桌上大吃大喝时,绝对不会去想：“为什么活着”或“为什么不去死”这个问题。只有在命运的汪洋中翻了船,才会固执地去想这个问题。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多年,却找不到答案。
　　 后来看了一本气功文学（实际上是一本小说）,书中肯定地认为人有前世和来生。我非常兴奋,真希望有前世和来生。前世我是猪是狗倒也无所谓了,我寄托希望的是来生,今生今世我已经倒霉极了,但愿来生能有好运。我真想尽快结束今生，跑步进入来生，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究竟有没有来生我心中始终存有疑虑。万一没有来生,不是把今生也耽搁了么？果真有来生,但来生能不能有好运？谁能为我担保？生与死的问题绝对重大,我不敢掉以轻心。
　　 死,是所有人的最终归宿,也是最容易做到的事（只要你愿意做）。活着,却不容易,尽管每个生者都活着。有人说过,寻死是弱者的表现。我不愿做弱者,于是,我就活着,尽管我活得很不痛快。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不容易的,生不能由己,死亦不能自己做主,唯有活着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才有一些自主性,干自己想干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虽然我们有时活得很累很不痛快,甚至很痛苦,但我们究竟活着,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表现着我们生命的自主性。
　　 你我他皆凡人,不必过分地去追求“活个人样子”,也不要哲人似地去思考“为什么活着”，或者钻牛角尖般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活着就是活着,别问为什么。这是寻常人的回答,亦是最明智的回答。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清贫度生涯
　　
　　 常听人说：“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说这话的人大多是兜里没有几个钱。这话前半句是说钱也有尴尬之处,二来也是自我安慰,后半句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体验。我亦有体会。我乃一介书生,靠工资吃饭,时常为“菜篮子和米袋子”的事熬煎。当然还不至于饿肚子,却囊中时常羞涩。
　　 因了没钱,便爱做有钱的梦。在梦里,一大捆钞票从天上掉下来,砸了我一个跟头。我顾不得疼痛一抱把钞票搂在怀里,醒来时,怀里搂着的是一个装满谷皮的枕头。
　　 还是因为没有钱,我便很爱钱,也恨有钱的人。夜静更深不能成眠便细细思忖,爱得有因,恨得却无理。于是知错就改,不再恨有钱的人,只羡慕他们,但绝不崇拜。
　　 吹大气说话,我还有点血性,不甘心穷的困扰,终日寻思致富的门路。我渴望走路时能捡到一大笔钱,可这样的美事至今与我无缘。下海经商也不失为上策,我又顾虑重重,只怕挣得起赔不起。抢银行是致富的快捷门路,我却没那个胆,更怕蹲大狱吃枪子。
　　 没钱的日子实在难熬。如今时兴“玩潇洒”,“玩心跳”,“玩过把瘾”。没钱什么也玩不了,想玩也只能玩尴尬玩无奈。
　　 有位穷朋友曾诚恳地告诫我,在没钱的日子里你千万不要上街,街上到处是觊觎你腰包的眼睛。也不要去会朋友,更不要去与情人幽会。否则,羞涩的钱包会使你的脸面和尊严丧失殆尽。在没钱的日子里,你的心情一定很苦闷,但还是不要喝酒,最好也把烟戒了。
　　 经验之谈,实在是经验之谈。我如此去做,果然受益颇多,只是生活的字典里少了“潇洒”“心跳”“过瘾”诸如此类的字眼。我原本就与那些东西无缘,因而也谈不上什么遗憾。
　　 其实,没钱未必都是不好。清贫度生涯也有值得称道之处。首先不怕遭梁上君子的算计,不必提心吊胆睡不好觉,尽管放心地去打鼾。
　　 我向来不喜包装自己,因为没有太多的钱。我不是名人,也不是球星影星歌星,什么星都不是。因而我不必衣冠楚楚规行矩步不苟言笑地约束自己。我穿随意的衣服,可以随心所欲地坐在自己喜欢坐的地方,不用担心泥屑沾污了衣裤。
　　 我没有钱,常吃素净的食物,肠胃从来没有满载之苦,自然不必为消化不良而求医问药,也不必因为脂肪过剩而忧心忡忡。
　　 我不刻意去追求什么,也不去赶新潮、赶时髦,玩潇洒、玩心跳、玩过瘾,皆因囊中羞涩。我有我的活法,不嫉妒人不算计人,不谄媚不拍马屁,无害人之心,无不轨之念,无苟且之意,无非礼之思。无所谓高贵,也无所谓低贱。
　　 我自知今生今世与大富大贵无缘,清贫度日虽也遗憾却也情愿。我不喝咖啡只喝清茶,不吃生猛海鲜只吃家常便饭……在清贫的日子里我最大的乐趣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坐在书桌前泡一杯清茶,去读自己喜爱的书，去写自己想写的文章。虽然有几多孤独和寂寞,却拥有一份恬淡的悠闲和清静,其乐也融融。
　　 当然,清贫的日子并不都是好日子。我不愿自己永远生活在清贫的日子里,却希望永远拥有一片与世无争的恬淡,悠闲和清静。
　　
　　 月夜寻觅
　　 盛夏的夜晚,天气闷热。电视播放着台湾一个冗长无聊的武打连续剧,越发使我的心情烦躁起来。屋里实在有点呆不下去,便出去走走。
　　 腿残以后,夜晚我很少出门。乍一出来,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天色青蓝,星辰稀疏,一轮圆月高挂东天,桔黄的月光洒满一地,村庄的轮廓显得十分清晰。公路两旁挤满了一片小二层楼和砖混结构的平房,却不见人影,只看得见家家的小窗口透出一抹灯光。我心里突然感到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旷和寂寞,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丢失了什么呢？拭去被时间的灰尘遮掩的记忆,我苦苦地去寻觅……
　　 月光下孩子们热闹的追逐、欢快的嘻笑声哪里去了？麦场上大人们疲倦而又悠闲的对话声,旱烟锅一闪一闪的亮光在哪里？女人们挤成一堆的格格笑声在哪里？还有月影里姑娘们的悄悄话又在哪里？
　　 都没有了,连一个人影也寻不见,连一声叹息也听不到。
　　 我不会忘记,少年时的每一个夏季,打麦场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那里是我们的天堂。晚风习习,吹散了暴晒一天的暑气,驱走了蚊虫,轻轻拂着面颊,使人感到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坦。这里没有父母的管束,没有蚊虫的叮咬,没有异性的妨碍,我们脱得一丝不挂,躺在温热的麦草铺上,天南海北的吹牛神侃。侃着吹着,忽觉口渴,便有人提出弄几个西瓜吃吃。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一致的赞同。
　　 弄者,偷也。我们这一带的男性公民几乎没有没干过这勾当的人。夏夜在麦场上纳凉,去瓜地摘几个西瓜解渴,没人把这事当做贼看。那时我们弄瓜的手段很是高明。到了瓜地,脱下裤子,给裤筒里各灌一个,搭在脖子上,一个夹肢窝再各夹一个,这才出瓜地。回到打麦场,大伙把弄来的西瓜放在一起,没有刀便用拳头砸,光着屁股蹲在场地,一边大口啃西瓜一边大声说笑。那情那景仿佛人类又回到了远古的原始共产社会……
　　 现在,这一切全无影无踪了,只有那轮明月仍挂在原来的地方,寂寞的光照着晚饭后寂寞的村落。
　　 我的目光在空旷寂寞的月夜寻觅。打麦场失去了昔日的热闹喧腾,被各式各样的房屋挤到了一隅,堆满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孤寂得如同一块乱葬坟地。一片无奈的寂静印证着关于少年的记忆早已丢失。
　　 我终于寻觅到了另一种新的东西。它们竖立在各式房屋的屋顶,丫丫杈杈似落秃叶的树枝,直直指向月亮,似乎炫耀着它们的得宠和辉煌。我明白了,现代文明取代了往昔的一切,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欢乐,把人们的视野凝聚到一个小小的四方世界里,同时给人们相互沟通的心灵筑起了一道篱笆墙。这是喜？还是悲？我弄不明白。
　　 忽然,公路左边的一个方窗里传出了一声喝喊：“二饼！”吓了我一跳。愕然半晌,刚醒过神来,又猛地听见公路右边的一栋小二楼里传出一声惊喜地叫声：“哈,和了！”又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呆立着,望着那依旧的明月,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惆怅和失落。许久,又环顾四周,月光下的打麦场更显得寂寞冷落,照不见一个人和一点声音,甚至一声笑或一声叹息也没有。
　　 我醒悟过来,此时人们都坐在电视机前,或围在麻将桌边,娃娃们自然也不会出门。尽管屋里很闷,尽管外边的月色很好。人们已经习惯了小方窗里的世界,没谁会和我一样傻,去到外边寻找什么。
　　 丢失的东西可能永远不会找到了,我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