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露从今夜白(散文)
今夜,月光抵不过思念的消磨,依旧清瘦。
我抱紧双臂在屋子里蹀蹀踱步。对着窗外一轮近望之月,不敢去想,这清冷月光也一定照着故乡里我父亲的坟茔吧。在这露水打湿的秋夜,在那芦芽丛生的旷野,父亲静静地长眠在潮气湿重的泥土里,该有多么凄凉。
我的小手无声地翻开门帘边一道细缝儿,向着高高的土炕上仰望。炕头靠窗永远坐着象是古董似的奶奶,她的两片嘴唇瘪进了下巴里,吧嗒吧嗒地叨着玉石嘴儿的烟袋锅儿,不说话。她的面前堆着两包粗纸绳扎好的圆点心,黄草纸上洇出了油渍,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我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了下来,忙着用舌头去舔。奶奶这才看见我,用她枯槁的手指招唤我进去。炕梢上的父亲注意到我,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来,把我托到奶奶跟前。但是父亲并没有主动为我散开那张油草纸,他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奶奶。我更是不敢造次,我早在父亲的训教下懂得,好东西要先记着老人吃。奶奶怜惜我,从纸包里摸出一块点心来,沉甸甸地交到我的怀里,吃去吧,俺小子多有福气!
我乐颠颠地跑到院子里,姐姐们都在门台边羡慕地等着我,仿佛她们只用眼睛就能那其中的美味攫取。四姐毕竟也小,央求我说,让我尝一小口月饼吧,就一小口。我自然不会同意,赶紧扭身过去。三姐上前护着我,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四姐说,想吃你跟奶奶要去。四姐哪会轻易放弃,围着我细数平日里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最后说得我心软了,答应让她吃一小小口。四姐果然张开小小的嘴,啃了一小块儿,可还是露出了馅里的青丝瑰玫。我心疼地泪珠沾在睫毛上,没有哭出声来。
母亲站在一边轻轻地叹息。可怜我们小时候不晓得什么中秋节,更不知全家人还要坐在一起饮酒赏月。只是知道那圆圆的月饼可不是随时都有,一年也仅有这么白驹过隙般的一次。明日醒来,我们还要顶着一头露水,到庄稼地里掰棒子、刨山药、捆白菜和拾枯柴。与此同时,父亲也必会一个人沿着乡间的小路赶回县城去。想想他的两只裤脚上一定和我们一样,满满沾着的也都是湿乎乎的草籽吧。
两年前的九月九日,父亲最后一次入住医院。也许是身体原因,也许是只有父亲清楚自己恐怕再难回到家来,他的动作尤其迟缓。弟弟抱着氧气瓶先下楼起动车子,我和母亲等着父亲从病榻上恋恋起身。父亲已消耗得只剩了皮和骨,他顽强地要自己下床走动。那艰难的步伐在我的心里每挪动一步都是万水千山。来至屋门外,他还是放弃了努力,他没有一丝气力走下这十几级台阶。他终于倒在了我的背上,两只胳膊耷拉在我的胸前。作为儿子,我一直以父亲为我的自豪,真的没有想到父亲的身躯此刻已是又小又轻,象是一个婴孩儿。他那么弱小无助,需要我的保护。
可我怎么保护得了?无情的病魔在他的体内张牙舞爪,将他的生命虏掠而去。我任何试图挽回的举动都是在增添父亲的苦痛煎熬,我何尝舍得啊?我含着眼泪签署了不抢救协议书,撤了液体和退烧药,只保留了氧气和监护仪。在父亲的中指上,有一枚血氧夹,二十四小时监测血氧饱和度。因为癌细胞迅速扩散,将气管和食道挤向一侧弯曲,所以父亲只能向右侧倒卧。他根本是太累了,那枚小小的血氧夹就成了压垮他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入院第三天,父亲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直视着我,仿佛我错会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父亲从哪里积攒出一股子力气,两只手死死地扭脱了血氧夹,“嘎嘣”一声掰成两瓣。我在惊慌中落下泪来,为心中的自私而羞愧。从那天起,我为父亲撤走了所有的监护,听凭父亲开始绝水绝食。我只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抚摸着他的手指,嘱咐姐姐们用温水擦拭他的手脚体肤。第六天,父亲开始时不时地陷入昏迷,在偶尔清醒的时刻,他必会嘱咐我们身边的儿女要多翻筋头锻炼身体。我懂得父亲从事了一生的体育教育,在他的潜意识里翻滚跳跃是他的传家之宝。每一次姐姐们都哭着点头,好让父亲放心,让他知道我们已能够爱护自己。
第十日的夜里,父亲的血压降到了三十四十,心跳已达到120多次。尽管医生没有说明,但我们都知道父亲正在逝去的路上行走。我盯着父亲颤抖的胸脯,陪着他迎来了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那一天是八月十三,距阖家团聚的中秋节仅有两天。我们一路嚎哭着送父亲回到了故乡,停在了阔别多年的老宅院里。我跪倒在门台一侧为父亲守灵,我记着幼年时手捧着月饼也是被四姐围拢在这里。在我想来,父亲还象是坐在奶奶的大土炕上,尽他所能地问安行孝,然后是一言不语。我向被风吹动的门帘望去,隔了泪眼,看到的却是父亲睡在透明的水晶棺里。在一盏昏黄的灯下,这几步距离却是那么迢遥而又凄迷。
那一夜,我独守在院子里的长明灯前,忽然想起,父亲为奶奶买过那么多次的月饼,却不曾见过他吃上一口。奶奶把月饼锁进柜子里,时不时掰出半块来泡进水里粥里,惺惺惜惜地吃到过年。而我是唯一能从奶奶那里分一杯羹的孩子,记忆中从未舍得在父母那里哪怕是虚让一下做做样子。工作之后,有能力为父亲买中秋月饼了,只是他的牙齿松动得厉害,咬一口在嘴里翻来倒去,含软噙化,迟钝的假牙已品尝不出月饼的美味了。想到这些,我的泪水悄然滑落,又一点点在脸上风干。
我浑身打着寒噤,后夜的风吹得我周身冷彻,是那种透骨吸髓的悲凉。秋月高悬在空中,怜悯地凝视着我,把银色的月光铺满我的身前。摸一摸身上的衣衫,到处湿漉漉的,仿佛浸润在绵延的晨雾里。是月光在为我哭泣吗?没有月饼,没有父亲,没有了中秋节。
天亮了,我已是满头霜雪。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懂得了,从今往后,这世间的山水纵横只能靠我一个人独自闯荡,没有了父亲温暖的手掌,没有了父亲赞许的目光。
我问月亮,分别那又何妨?天道有常,生命和节气一样。终有一天,同一片原野,同一片月光,同一片白露寒霜,我就会长眠在父亲的身旁
毕竟,并非百分之百的作者都是真正为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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