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五一放假，回了一趟阔别十年的故乡。两天后火车到了省城，然后又转了汽车。从省城到镇上又需要半天的时间，这一路走得很是艰难。
　　 汽车沿着山峰在长蛇般的土路上缓缓行走，车窗外红尘滚滚。我紧贴在坐位上，不敢拉开窗户，只是透过尘雾朦胧地看到山脚下的惊涛骇浪。我突然有种将要直面死亡的恐惧。我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全凭司机掌握。
　　 从我记事起，有许多车子就是在这条路上毫不犹豫地冲到了江里去。那么多年来，留在这条路上的冤魂不计其数。
　　 此时，我只求他们在天之灵能保佑我平安渡过。不过，有这样的思考大概是不够吉利的，我应该带着悦愉的心情欣赏窗外的风景。于是，我便看到河岸的半山腰上，坐落着几家青瓦黄墙的人家。还有勤劳的农民开辟出来的毛地里，生长着不够高的玉米苗。这和十年前我离开故乡时的情景一样。我的故乡原来还是如此。这让我心里稍许有些失落。但，我所希望的故乡又是什么样的呢？
　　 傍晚时分，汽车在垃圾成山的镇口停了下来。父亲在车窗外矗立着，夕阳在他的左侧镶了一道金边，像一樽活佛在对我招手。
　　 累了吧？你妈听说你今天到，早早的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父亲接过我手里的箱子，露出满脸喜悦。我点点头，像只温顺的小羊紧跟在母羊的后面。
　　 一路上有许多街坊从门里探出头来，像看一只稀有动物一般，用好奇的目光审视着，让我浑身不自在。一小段路竟然让我走得手心里冒汗。进屋后，母亲打来了洗脸水，又递给我一块崭新的毛巾，这招待贵客一般的感觉，让我格外生疏。但我懂得，她是心里太高兴。
　　 这时，姐姐牵着孩子也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后先是一楞，然后把孩子往我跟前一推，歪着头说：晶晶，你姨回来了，快叫姨。小家伙用她那小猫似的眼睛胆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人，顺从地叫了一声“姨”。
　　 你走时我跟你姐夫刚认识，你看孩子都六岁了，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你知道爸妈有多念你么？姐姐用报怨的口气念道。
　　 是。我低着头回答。我知道自己的过错，也曾反反覆覆内疚着。但“学不成才誓不还”的信念始终存在，而且根深蒂固。我赌上了十年的青春和亲情，奋斗至今，也算不上是混出了人模狗样来。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时间的流逝让我懂得，有的东西比功成名就更重要。辛好我还来的及弥补。
　　 还打算出去吗？她问。
　　 是的。
　　 那这次打算呆多久？她接着问。
　　 过几天就走。我说。
　　 怎不多呆几日呢？两个老人见你一面也不容易。
　　 这次......我想把爸妈接过去同我生活。我说。
　　 好啊！两个老人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也该享享清福了。她说着，脸上也变得温暖了许多。随后，便是边吃饭聊着闲话。
　　 大概是坐车让身体疲惫的缘故，晚饭后我便睡了。躺在母亲整理好的被窝里昏天暗地。醒来时，已近中午，太阳从窗户射进来，照得满屋子通红。此时，我才发觉，这屋子并不如十年前陈旧，定是翻新过。至于何时更新的，从不曾听父母提起过，此时，我也不愿意去多想。我想：这大好时光我应该出去转转。于是，起了身。
　　 刚踏出门去，便听见一句尖声尖气：哟！这不是小米儿嘛！在外面赚着大钱了吧？瞧那模样儿那么瘦，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扭头看去，斜对面的门口坐着一个肥胖老女人手里摇着“十二金钗”画像扇。那张满面油光的脸虽是与从前那张号称“宋祖英妹妹”的脸大不相同，但我还是在几秒钟之内就认出来了。因为她说话永远带“尖”的音调。她是陈晓欣的妈，陈四婶。
　　 陈晓欣三个字在我脑子里不断回旋，逐渐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冬季，阳光温暖地普照着沙河镇，集市上人声鼎沸。只有那所坐落在镇北的中小学校像死神般安静。那是上课时间。
　　 学校很小，教学楼一共只有三层，一二层是小学，顶层是初中。此时，就在顶层的中间段，初二（一）班的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三个后排的女生缩着身子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一直溜到了学校后门，然后翻墙出去。两米多高的围墙上，有几处刻意制造的缺口，以便翻墙时脚踩得方便。从她们轻车熟路的动作来看，你就知道她们是惯犯。
　　 片刻间三个女生又转到了一片成熟的甘蔗地里，碧绿的甘蔗叶瞬间埋没了她们的身影，只听得“啪、啪、啪”三声木棒断裂般的响声。随即三个女生一人拖着一根甘蔗窜了出来，边发出胜利的嘻笑朝田埂边的小路一路狂奔了去。她们一直奔到了江边，然后摊躺在沙滩上，愉快地享受甘甜的胜利果实。
　　 这三人中，便有我和陈晓欣，另外一个是许蓉蓉。我们三人虽说不像刘关张般桃园结义，但也算是能为彼此两肋插刀的铁杆姐们儿。初中三年，除了吃饭睡觉外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就连上厕所也要拉着一块儿去，所以总有人说我们是穿了“连裆裤”。在那三年中我们干得最多的事，莫过于逃课。当然，成绩也是稳拿一二三，倒数的。所以在老师的眼中我们便是地地道道的粪草极人物。既然是粪草，那就没有栽培的必要了，更是懒得费口舌说教。所以，在我们逃课的道路上到也还算得上是畅通无阻。
　　 那时候，我们并不像别的同学一样有学习上的忧虑，当然也从不去考虑最后的结果；我们只知道，那时候，我们很快乐。这种快乐一直伴随到中考结束。可是，没想到的是，当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打击与耻辱。我考得的分数是总分的三分之一，而她们俩比我的还低。
　　 发榜那天，我挤在人堆里寻找自己用三年时间“播种”的成果＿＿它矮小地矗在皇榜的最后一排，遭受所有看榜人的鄙视。还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叽笑。我脑子里顿时翁翁作响，自尊心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体内，让我竭力要去找一块地缝。
　　 陈四婶指着我们三人的鼻子用她那很尖的声音骂道：你看你们读的什么天书，丢死人了！连个破高中都考不上......几个不争气小混蛋，老子看到你们都够求了……陈晓欣，你给老子滚回去复学……。
　　 但最终陈晓欣并没有滚回去复学。我和许蓉蓉也没有去。就这样我们告别了学子生涯。
　　 自从中考落榜后，我变乖了许多.整个署假，我都躲在家里帮母亲卖杂货。我以为我的人生大至如此：在家里肯几年老，然后再找一个不错的男人嫁掉，然后赚钱生子。但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不甘的味道，那种味道愈加让我对眼前的生活不能满足,但到道是怎么样的,我也说不上来。这时，正好有一个远房的表姐从外省打工回来看望家人。我在那位表姐身上发现与以往不同的东西，这样说吧!在她身上散发着某种脱离了乡村味道的气质,那种气质像一个希望的署光将我引领着，让我走出高墙，去看望外面的世界。于是，我跟父亲说我要到城里打工。在我再三肯求下，他终于恩准了。于是我便跟着那位表姐离开了我的故乡，也离开了那两位死党。从此以后,我与她们便再没相见。
　　 这时，看到陈四婶，便不由勾起那时的记忆。
　　 陈晓欣在家吗？我并没有理会她刚才那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的话，而是边问着向她走了过去。此时我才看见，她身后的屋里几张四方桌上有人在搓麻将，几张疑似熟悉的面孔向我打招呼。她家原本不是开服装店的么？怎么改行开了赌。疑虑中，便听到陈四婶说：我家陈晓欣啊！已经嫁到县城里去了，她只有春节后才会回来几天。
　　 我看着陈四婶满脸骄傲的神态，顿时有些愕然。她嫁人了？嫁给谁的？她不是在跟郑俊恋爱么？可郑俊家不在城里啊……我愈发疑虑了。
　　 小米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呀？大概是提到嫁人二字，又或是听说我还未嫁人，又或是因为想拿我与她女儿相比，她带着好奇的口吻问道。
　　 这个……不好说。我答。
　　 唉呀！她尖叫着，仿佛世间的男人死光了一般：这可不好呀！你都那么大的人了，再等等就嫁不掉了，你看我们家晓欣就是赶在人年轻，所以嫁到县城去了。那感觉仿佛古代的官家太太在庆幸自己的闺女做了贵妃一般。
　　 是吗……。我说。
　　 当然啦！千万不要像那个许蓉蓉……。
　　 许蓉蓉怎么了吗？我很疑惑。
　　 她呀，三年前嫁给一个乡下的（仿佛自己是大城市人一样），咯，就是那边“沙河坝”的。她用手朝西边的方向指了指。“沙河坝”这个地名以前我就听过，听说那里的土壤基本都是沙石，产不出大米，只有小麦和玉米，所以生长在那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几乎都很苦。
　　 她接着说：那人还是个病鬼，她父母不许她嫁，可是她偏偏要嫁，拿绳子困都困不住，真是个硬性子！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情，真是不要脸......现在搞得吃饭都成困难，三天两头往她娘家跑......那爱情跟婚姻能一样么？嫁人还是要嫁条件好的，像我们家晓欣，她公公婆婆都在县政府工作，那娃儿（女婿）也在县城里开了几家店，住也住的高档小区，地板都是瓷砖的，亮堂堂的……。我没有心境再听下去，便借口说还有事先走了。
　　 太阳是乎变的炙热了许多，火色的光线穿透我的肤体直射心脏。连呼吸都在疼痛。我悄然来到河边，河水在眼前静静地流淌着，它不如往日般激情澎湃。沙滩是乎也不如往日般宽广。我站在焦石上，迎面而来的清风沁人心脾，我仿佛觉得脑袋清醒了许多。于是，那些欢乐的画面又接踵而来——
　　 我和许蓉蓉在沙滩上挖了一个长坑，然后将陈晓欣强拖硬拽地按在里面，一边吓唬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不说我们把你活埋了。
　　 阵晓欣边笑着拼命要挣脱，可是失败了。我们紧紧地按住她的身子使她动弹不得，只剩下两条腿像蛇身一般扭来扭去。最后她选择了妥协：好啦！好啦！我说！我说！你们把我放开啊！
　　 我们便放开手，矗起好奇的耳朵。
　　 我昨天跟郑俊在一起，所以才放了你们的鸽子……。她红着脸，用心虚的眼神瞄了我们两眼，然后像见不得人似的低下头去。
　　 哦！原来如此啊！！！我和蓉蓉同时用不怀好意的口气叹道。
　　 你们俩干嘛了？说说。我们愈发好奇。
　　 半晌，她害羞的挤出几个字来：他亲了我。
　　 有那么一瞬，我看到她的眼里闪出一种光芒。那大概就叫作爱情吧？我和许蓉容骂她不要脸。
　　 在爱情方便，陈晓比同年要成熟的早，这大概跟她那张继承了她妈妈的美丽容颜有关。从上学起，她就一直顶着校花的头衔。所以从初一开始，追求她的男生不记其数。郑俊就是其中一个。郑俊比我们高一届，也是公认的校草，他们走到一起倒也挺般配。可是如今……想必他也娶妻生子了罢。
　　 我捡起一块石头像面前的河水狠狠砸去，却渐不起水花。?我想：人生就如我脚下的涛涛江水，逝去的便不再回来；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那条路；而我只需走好自己的路。于是，我便觉得内心开阔了许多。站起身，朝回家的路走去。
　　 之后的几天，便拜访了一些亲戚本家。
　　 日后，假期将尽。我跟父亲商定明日启程。于是，趁晚间的空闲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
　　 第二天一早，姐姐拦了一张进省城的过路客车。姐夫和晶晶也来送行，小家伙哭嚷着要外公外婆。我将脖子上的玉佛取下来挂在他的项上，然后在撕心裂肺中将他的外公外婆带上了车。
　　 客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奔驰，河对面的青山不停倒退。小镇消失在转弯处，故乡越来越远，而我的心里却没有多少留念。我想：人生就如我脚下的涛涛江水，逝去的便不再回来；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那条路；而我只需走好自己的路。
　　 坐在我身旁的母亲突然转头问我：刚才给晶晶什么了？
　　 佛。我答。母亲称赞佛保平安。其实我并不信佛，但我却希望佛祖保佑坤坤的人生不要像许蓉蓉般困苦；也不要像陈晓欣般世俗；更不要像我般对未来一片茫然；而世间的路也不要像这条路般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