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季节又一次如期而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仿佛也习惯了一般，随身携带着雨具，以备不时之需。却依旧掩盖不了一种事实，人们急切盼望着阳光的到来。
　　 厚厚的云层从东南方向缓缓刮来，阴湿潮闷的空气弥漫在周身，黏黏的味道只想让人泡在水中享受一丝久违的清凉。无视掉这种不太现实的想法，人们埋头继续着手中的忙绿。
　　 沈俊康坐在办公室处理着一堆堆的文件，偶尔抬起头望一下窗外。不是说迷信，自己熬夜工作劳累是经常的事，除此之外又如何解释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的左眼皮跳动呢！屋内的空调哼哧哼哧的工作着，还能看到从合叶喷出的白色雾气，但沈俊康就是止不住的冒着冷汗，严重的时候还有一点心悸。他等待着意料之中的突发事件。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草草的在公司餐厅解决了午饭，刚想回到休息室喝杯茶，手机铃声就这样突兀的响了起来。
　　 是铃声，而不是震动。这是沈俊康为爸爸专门设置的铃声。既然它响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家里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沈俊康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事。
　　 加快步子，把原来去休息室的脚步转向了楼梯口。
　　 刚接起电话，就传来冯姨的急切的声音“大少爷，不好了，老爷心脏病突发了，我…我已经打了市医院的120，然后就想到通知你和小姐…”冯姨是沈俊康老爸，也就是刚才口中的老爷的专属保姆。
　　 果然，还是出事了吗？到现在，沈俊康倒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仿佛提前预知了一般的镇定。
　　 “冯姨，你先做点急救措施等待救护车，我马上联系小妹赶往市医院，拜托了！”郑重的交代完冯姨，沈俊康又联系小妹沈俊楠。两人纷纷开车往市医院赶。
　　 车窗上已经有一道道的雨痕，而且有下的越来越大的趋势，豆大的雨点拍打在车窗，直至用雨刮刷才能看的清前方的路。
　　 因为是刚过午饭的时间，路上的车辆行人并不多，可这并不代表一路畅行无阻。
　　 该死的红灯！
　　 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沈俊康从来没觉得一分钟居然有这么漫长。
　　 握着方向盘的手，狠狠的攥着，却仍然能看到微微的颤抖。他在害怕。他在后悔。
　　 一星期之前，沈俊康收到来自老家的白帖。那是村子里的人去世后给亲朋的的贴子，像是一种通知，作为对故人最后的缅怀。
　　 这本来是一封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帖子，特别之处就在于帖子上的名字：艾香。相信绝大多数人一听这名字会想到一女人，但那名字的所有者，确确实实是一个大老爷们，还算是沈爸的“兄弟”。
　　 沈俊康活了三十几年没见过几次艾香，但对他的印象却十分深刻。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就是纯。比村子都头那一弯溪水还要清澈见底。在那个年代，能这样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的并不多。再联系那几次见面的经过，确实记不住也难。
　　 在沈俊康的印象里，他第一次见到艾香也是在这样潮湿的夏天。那天下午头，自己被老爸拿着笤帚追到了马路上，原因很简单，他犯事了，偷偷地拿了家里几毛钱。七八岁的毛孩子只顾得逃命，也没注意身后早已没有了老爸的追赶。停下步子，弯下腰大口的喘着粗气，直到呼吸慢慢平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跑了大半个村子，居然到了村子最东头的溪边。
　　 一条潺潺的小溪横亘在两座不高的小山之间，湍急的溪水碰到露出水面的石头拍打起一个个水花，其间还能看到几条可爱的小鱼蹦出面再转身冲回水中。映着夕阳的余晖，溪边的鹅卵石在躺在青草野花间，散发着安静的气息。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躺在其中，仿佛与他们巧妙的融为一体。
　　 不自觉得靠近打量。零散的头发的遮住了半张小脸，干净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红润，紧扣的双唇却又时不时张开。也许是感觉到别人注视的眼光，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望着盯着自己发呆的小男孩。
　　 “你是沈好民的儿子。”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你怎么认识我？咱们见过吗？”很自然的问道。“那你在这干嘛，那些羊羔是你的？”沈俊康指了指不远处低头忙碌地吃着草的羊羔。
　　 忽略掉第一个问题，艾香微笑着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我就是一放羊的啊，他们可都是我宝贝呢！”
　　 戏谑的语气让沈俊康觉得，这人挺好交往。便席地而坐，与白衣男子谈起天来。
　　 “我刚才被老爸打，就逃出来了，光顾着跑，也没注意往哪去了，嘿嘿。”这一脸的嬉笑可一点都不像刚才经历“生死逃亡”的样子。
　　 “哦？你老爸为什么打你？”说得一副像要去替哥们报仇的摸样。
　　 抓抓那一头跟毛刺相媲美的头发，沈俊康红着脸说“唉，其实是我的错，我偷偷拿了柜子里的钱，但是不多，真的，就几毛钱！”明明知道错了，还非要给自己狡辩一把。
　　 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了沈俊康的头，不似老爸那长满茧子的铁掌，修长柔软。一个大男生被人摸头，没有感到气愤，反而有一点点羞赧。“你啊，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向你爸道个歉不就行了吗？非要等他来抽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那双手又轻轻的拍了拍沈俊康的肩膀，“你爸也是打在身上疼在心里，知道吗？”
　　 沈俊康抬起小脸又看了看艾香，“叔，你不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的。”
　　 一句话没说完，艾香看着他听下面的解释。
　　 “我邻居家那小孩九月要开始上学了，他家里为学费的事已经很头疼了，根本没有额外的钱让他去买文具。我自己偷偷藏了一些零花钱，但是还不够…”
　　 “你啊，心眼好是好，但偷偷拿钱总归是不对的。算啦！以后遇到这种事，先要跟父母说。除非自己有能力哦。现在，你该回去道歉了。”说罢，艾香便有继续入睡的趋势。
　　 “你陪我回去。”直觉艾香会答应，在他面前就想撒娇，什么大男子主义都是浮云。
　　 艾香沉思。这孩子不是第一次见我吗？怎么自来熟成这样，难道遗传他爸的？
　　 “可是…”眼神往羊群那飘。
　　 “我先和你把羊送回去！”沈俊康脱口而出。
　　 “好吧，真是服了你了。”对着这么个天真的孩子，艾香似乎舍不得拒绝。
　　 边走边聊，一会功夫便和艾香一起把羊群赶到家门口的羊圈，原来自己家和艾香家隔得这么近，以前居然没有发现。
　　 回家的步子越来越慢，沈俊康仿佛面临的不是回家，而是刑场一般。
　　 艾香忍不住了刺激沈俊康，“是不是男子汉啊，就这点出息？”
　　 “噌”地，沈俊康跨过门槛，朝屋里大声“老爸，我回来了！”
　　 “小兔崽子，你还敢回来，看我不…”沈爸冲出门外，手里却没有任何打人工具，望着沈俊康身后的艾香，站定，发呆。说被点了穴道一点都不夸张。
　　 没记错的话，这是沈爸结婚后第一次与艾香如此近距离见面。当然这是后来沈俊康从老爸口中得知。
　　 “我来把小康送回来，可别再打了，他已经认错了，是不小康？”朝沈俊康眨巴眨巴眼睛。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做这种动作，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像约定好的一般，沈俊康走向老爸，“我错了老爸，不会有下次了！”很真诚的眼神，很真诚的道歉，可是却没有得到法官大人的认可。抬起头，怎么老爸还一瞬不瞬地朝着艾香？
　　 “艾香来啦！”，从厨房走出来的是沈俊康的妈妈，手里拿着一把还没摘好的菜，虽然不明原因的脸色不好，但还是礼貌的说“进来坐坐吧，都是家常便饭。”
　　 艾香的眼神在沈俊康老爸和妈妈之间来回逛了一遍，最后决定，“大嫂，我的羊群还在村东头，再不回去可就都跑光了，我有空再来玩。”说完，向沈俊康嘿嘿一笑，走了。
　　 只留下还没回过神来的沈俊康老爸和念念有词的沈俊康“明明羊已经赶回来了啊！怎么还在东头呢？”
　　 这次挨打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很奇怪的是，自此之后，沈俊康再也没有挨过打，最厉害的惩罚只是被口头“教育教育”，另外艾香也再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一晃几年，甚至都没有见过艾香的面。
　　 看着红灯终于变成希望的浓绿色，沈俊康从回忆中走出来，挂档加速，向医院冲去。
　　 如今，艾香过世了，考虑到老爸的身体，沈俊康并不想让他知道。只是没想到从前三四天开始，沈俊康老爸就一直打电话问他，老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料事如神如沈俊康老爸。在几次的支支吾吾遮掩之后，沈俊康还是如实把帖子的事告诉了老爸。
　　 得知这一消息时，沈爸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来回的摇摆有节奏的持续着，只是那紧闭的双眼忽的睁开，下一秒，又重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摇摆的韵律越来越慢，直到在耳畔消失。
　　 老爸睡着了，从眼角无声地划开两道泪痕。
　　 沈俊康此时找不到任何安慰老爸的言语，只是跪在摇椅身边，守护着这个脆弱的老人。
　　 青烟，一不小心，便无影无踪。
　　 没想到，几天的时间，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急冲冲的奔向抢救室，小妹和冯姨已经在室外焦急等待着。
　　 偌大的等候厅，空荡荡的摆着一个座椅，已然瓢泼的大雨顺着打开的窗口撒了进来，窗台上满溢的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地面上，也拍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里，一下，两下。
　　 终于，急救室的灯暗了，三个人站在门口，等待着医生的嘱咐。
　　 “已经脱离危险期，但是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先转到加护病房。记住，别再让老人受什么刺激。”留下几句不冷不热的叮嘱，医生离开。
　　 把老人安顿好不久，沈爸就睁开眼睛，无力的眼神在屋内扫视一遍，突然说，“我要吃荔枝，聚福那一家的。”
　　 “这…”在坐的各位感到很奇怪。虽然知道老爸对荔枝的热爱非比常人，可现在他刚刚度过危险期，而且到聚福水果店可是不短路程，况且外面还是这种恶劣的天气。算了，病者最大。
　　 沈俊康拿起一把伞，说“我去买，小妹和冯姨好好照顾老爸。”
　　 “别，你留下。”微弱的气，却坚定不容反驳。看样子，老爸是有意清场。
　　 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
　　 看着她们的离开，沈俊康搬个凳子，坐在沈爸身边，握上那双很久没有碰触的手。
　　 细细地看才发现，年轻时磨下茧子依然存在，只是放在瘦削的手掌上显得更加沧桑。
　　 “爸，你又是何苦呢？”
　　 沈爸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好像这样可以积蓄无尽的力量，“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和你妹，更对不起艾香。”
　　 “爸，你别这样说，妈妈的不辞而别，我们不怪你。”
　　 “不，你听我说。大概你也猜到了，我和艾香的事。我这辈子没对他说过一句爱，他却为我守了一生，做了一辈子的单身汉！文革那时，他们家没逃过打倒地主运动的厄运，艾香的父母受不了打击，纷纷自杀，而他在受尽了体罚侮辱之后却活了下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即便后来情况好转，艾香也总是以此为由，拒绝乡亲的说媒提亲。而我，你的爹，在乡亲的介绍下，却接受了你妈并结了婚。你不知道，每次看到艾香那一副受伤却还在强忍的表情，我恨不得抽死我自己。年轻时候不懂什么是爱，那也算了。可后来，懂了爱，却退避三舍。我爱他，但没有勇气对他说出口，更没有勇气和他一起面对所有人的眼光。他从没抱怨，只是微笑地看着，守着近在咫尺但碰触不到感情。我根本就不值得他等。现在好了，我的报应终于来了，让我永远的自责下去，就算幡然醒悟的那刻，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输了，真的，输了…儿子，你可别像你老爸。该抓住的死别放开，别尽说些海誓山盟天长地久，就好好待人家一辈子，稀罕人家一辈子…这一辈子说来说去就几十年，别辜负了别人，也别辜负了自己…”
　　 雨，依旧下着，只是冲淡了原来的湿热，此刻变得冰冷。
　　 小妹买回的荔枝已经洗好剥好，放在沈爸的床头。只是本来嚷着要吃荔枝的人，正在浅浅的睡着。
　　 今晚在医院守夜的是沈俊康。交代好公司的事务，沈俊康就一直保持着坐在床前守护的动作，想起，最后一次见艾香的情形。
　　 那是十年前，沈俊康在市里的公司刚刚起步，准备把老爸接到市里一起生活的那天。当时沈爸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市里离村子太远了！人老了就念旧，就算外面再好，也不能离开自己的老窝！叶落归根啊儿子！”
　　 “可是爸，我的公司已经起步不能经常往村子跑，小妹也已经在外读大学，只留下您，怎么让我们放心？你的心脏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不能让做儿女的有些愧疚。再说了，现在交通通讯这么发达，过节了就回来看看，想念了就打个电话，不是很好吗？”
　　 儿子的一片苦心，沈爸也不是不理解。看着儿女们一天天长大成人有出息，说不高兴是假的。
　　 “好吧。那今天晚上我找老朋友聚聚会，喝两盅。你也来吧，去你艾香叔家。”
　　 沈俊康腹诽，就算你不说去谁家我也知道。
　　 带上两瓶老白干，两人就到了艾香家。
　　 多少年前，沈俊康只是匆匆地走了一趟艾香叔家的羊圈，却一直没机会到屋里拜访。不过倒是和意料中的一样，整洁甚至还带着一些清香，和那些单身汉的情况相差十万八千里。
　　 对于沈爸父子俩的到来，艾香震惊之外似乎还有更多的欣喜。忙里忙外的炒了几个菜，便坐下喝酒吃菜聊天。
　　 艾香和沈爸到底是熟络，互相夹菜不说，还满脸异样的红润。饭后，艾香居然还上了一盘新鲜的荔枝。薄薄的红皮下是嫩嫩的白色果肉，这样新鲜的荔枝在这个季节并不多。
　　 沈爸熟练地剥了一个，扔进了艾香嘴里，对着沈俊康就说“你艾香叔，就好这一口。”
　　 时间过得很快，十点多的时候，沈俊康等来了老爸一句“儿子，你先回去整理，今晚我留在这里，和你艾叔叙叙旧。明天我自己回去。”
　　 艾香一脸惊讶。沈俊康一脸茫然。
　　 第二天一早，沈爸就回到家里，急匆匆的赶着儿子走。
　　 行李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车。还没发动车，就看到沈爸如坐针毡似的从车窗外后看。
　　 沈俊康忍不住提醒老爸，“老爸，注意安全，你坐好啊！”
　　 汽车缓缓发动起来，渐行渐远。沈俊康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清早的雾气迷蒙中，那个身影更显孤独。
　　 下过雨后的清晨格外的凉，坐在椅子上的沈俊康就这样被冻醒了。朦胧的双眼看向床上的老爸。
　　
　　 “老爸！老爸！”
　　 床头柜上只留下一个紫黑的荔枝核还有一张不知从哪里来的字条。
　　 “我走了，记得把我葬在你艾香叔的身边。”
　　
　　 还是清早的时候，但相比前几天，气温有些偏高。
　　 两座崭新的墓碑前各放了一束带着露水的菊花，还有那串鲜亮的荔枝。
　　
　　 他们终于，离得很近，且不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