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y:
　　
　　 我的朋友，我孤立无援时的依靠，我心灵呓语的倾听者，上次你问我为什么总是迷茫，总是忧郁。你问我：朋友，你为什么经常不快乐？
　　 好吧，Andy，让我静下心来，披着窗外如银的月光，把这一切——我的困惑，我的迷惘，我的爱，我的梦，以及我不愿人知的忧伤，都一点一点说给你听。
　　 ……
　　 有位哲学家说，人人都是孤儿。
　　 我的心悄然一动。是的，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作为一个有独立思维意识的灵魂，人人都是孤儿。你是，我也是。
　　 一个人离开母体，就成了孤儿，就要孤零零地飘荡在这世界上，像一片羽毛，似一粒尘埃。飘向哪儿，到哪儿扎根，在哪儿生长，然后在哪儿死去，都是一连串不可预料的偶然的事情。我，就像蒲公英上遗落的一柄小伞，随风从南飘到北，从西飘到东，在城市坚硬的水泥路上行走，经常遥望我的故乡，怀念着我的前生；也经常感到迷茫，感到孤独——弱小的孤独。我觉出了，自己是一个孤儿。
　　 虽然我很爱我的母亲，可是我并不感激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圣经上说，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宠儿，上帝也给了每个人生存的理由。我曾经为这句话激动万分，幻想着自己也正被上帝的目光温柔地注视。可时光的流逝，使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过是一句最无聊的谎言，是人类的梦呓，相当自恋。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已经洞悉，一个生命的诞生，不过是一个偶然，是一场欢愉的衍生品。一个偶然，难道要赋予它必然的使命？
　　 下雪了，隔窗看着雪片漫天飞舞，悠悠飘散。它们每一片都落在尘世间，毫无悬念。它们在落下之前也快乐吗？也挣扎吗？也做美丽的梦吗？雪花纷扬，一些落在了楼顶上，一些落在了树枝上，一些落在了路面上，一些落在了下水井里……我知道更多的雪会落在荒郊野外，于无人的角落默默融化，悄悄消失。就像人，来到这世上，可以选择吗？国度、时代、家庭、基因，可以选择吗？按我父母的意愿，他们希望我生成个男人，这样我就可以挑起生活和传宗接代的重任，使他们不必眼巴巴看着别人家儿孙成群，如日中天。可我偏偏却生成了女儿，这事实，能改变吗？
　　 我满足不了父母的愿望，可自己的，能满足吗？
　　 夏日的黄昏，我常常到小区外面的马路边散步。散步时我习惯仰头端详马路边的一棵白桦树。我想，我要是那棵树会怎样？知不知冷暖，会不会思想？和旁边绿地上奔跑的小狗有区别吗？和被夏风吹起的追逐小狗的树叶又有什么不同？问来问去，没有答案。
　　 异类之间终归隔着一重山，我却试图看到一些真相，即使它在我的生活中司空见惯，我也试着猜想它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堆女儿穿过的衣服小了，仔细叠好后装进一只袋子，还不忘往里面搁一个樟脑球。其实，这些都是不要了的，可以擦地，可以送人，扔掉也不过一秒钟的功夫，可我犹豫不决。不是我不舍得，是因为我竟然要担心它们会疼痛，会哭泣。当它们与那些垃圾混迹在一起时，会不会也像被遗弃的孩子那样凄惶呢？我不知道。其实，我也相信它们是无知无觉的，跟所有正常人料想的那样，可我就是固执地认为它们会那样的哭泣和疼痛，——这念头固执得不可理喻。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三只山羊，都是浑身洁白的那种。一次我跟爷爷在马路边放羊，一辆飞驰而来的货车把一只小羊撞翻了。那只小羊的嘴和鼻孔里当时流出不少血，可没有立即死去，它咩咩叫两声，呛出更多的血沫。爷爷把它抱起来，牵起另外两只羊回家，这里面也有那将要死掉的小羊的母亲。我跟在后面，看见小羊的头垂下来，半睁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路面上。那只母羊也是同样的情形，咩咩哀叫，眼泪流个不停。我的心情当时无法形容，除了难过，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堵在胸口，可是我表达不出来。……
　　 十三岁那年，村里一个女孩儿服毒自杀了，是喝农药死的。她是跟我一起玩耍的伙伴之一，经常哈哈大声笑，说话声音很响亮，我觉得她脾气好，觉得她跟男孩一样的豪爽。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死了。全村的人都去看入殓场面，看她入殓后的白棺材怎样被外村人拉走，拉去跟一个早就死掉的老光棍结阴亲。我没去看，我想不明白，昨天还在一起嬉闹的人，如何忽然就被大家说“死了”，这就是死亡？一定不是这样的，她一定知道人们在干什么，也一定能看得见那些人正把她装进白棺材。那天我不放心，我躲在送葬人群后面给她送行，送了很长一段路，我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想不明白，一个生命，如果在上帝那里注了册，它的陨落岂能如此简单？可是，真的没有了，就像后来我有过接触的一些人，也一个个没有了。其中一个小男孩，还送过我一支毛笔的，他在9岁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一个乡村中学的英语女教师，曾经也是我的老师，在我刚分配到那所学校当老师后没几天，突然死了。老教师们和校长都去吊唁，回来后说是因为感情问题，夫妻俩打了一架，她就自杀了。康来到我新分的宿舍跟我说这个消息时，我失声惊叫，吓得坐在床上，脑子“嗡”的空白一片。怎么可能？！她，头一天，就是在头一天下午3点多种，还站在我的宿舍门外说话，笑眯眯的，像过来的长辈那样，跟我讲教师行业的一些事情。就这样，没了？
　　 一切都入了梦境。所有的迷茫与跟死亡有关的疑点，在毫无防备的梦景中幻化、沉淀，继续纠缠。一片大海，黑茫茫无边无际，也许有褐色的波浪，白色的泡沫，涌挤，翻滚，横在那里，无边无际。没有声音，空无一人。我呢？我在哪里？我就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没有船，就那么腾空漂在水面上。似乎能看见水里漆黑的一片，也能看见自己恐惧的双眼。我喊，发不出声音，我挣扎，却向水底更深处沉去。那是何等的怕？醒来后，已是浑身湿透，战战无眠。
　　 还有许多别的梦，在少年时就播种在心中的梦，可以用理想称呼的梦，很少的一部分实现了，实现后才发觉已经被现实摧残得走了样。有些梦是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只能作为一生的遗憾锁在生命里。更多的梦却依然在路上踽踽独行，飘飘荡荡，不知所终。也许开花，也许还没待发芽就已经胎死腹中。谁知道呢，谁知道呢，梦，也许就只是梦。醒来后，就空了。梦中的自己孤孤零零，醒来后依然孤孤零零，就在这现实与梦境中漂泊。在空无一人大海上，一个人，孤单。
　　 Andy，你知道，我不是个乐观的人，一直都不是。我的快乐在我十三岁时就结束了，此后就成了孤单的人，一个被弃的孤儿。常常感觉冷，感觉自己是一条冻僵的蛇，守着冰冷的肌肤，冰冷的心，伏在荒草中，要靠荒草的颤动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也渴望被温暖，被爱，被拥抱，可又怕会冰冻另一个人的怀抱。于是，当爱来临时，逃避便成了最终的选择。
　　 这选择让我的心，微微疼痛，跳动起来那么虚弱，我不得不经常用右手按压着胸口来缓解，来确定它的方位。我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已经被一颗子弹击中，就在我的心脏那儿。这颗子弹隐藏得很深，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它老老实实待着，没有谁能看出来它的存在，就连我自己也怀疑它是否只是我的一个幻觉。可是，在毫无预兆间隙里，它又一下子跳出来提醒我，逼迫我想一些问题——只有疯子才会想的问题。
　　 我疼，就这样疼着，不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直到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说，“他”喝酒后胸口咕咕往外冒血，而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受了伤。这说法何其生动！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是！一时间我泪水盈盈，伤感得仿佛18岁的少女，以至于我读着这段文字时不得不用手捂着我的心脏，来防止我的那颗子弹因激动而爆裂！是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同样的疼痛，只是“他”的受伤是因为爱情，我的，是为了什么？朋友坤坤在一篇文字写道，“我的失落来自我对现实的恐惧。”这恐惧如果不作表面肤浅的理解，我知道，我的疼痛也是，是对人生的失望、迷茫和诸多不确定感交织、冲突、压抑而成的恐惧。
　　 恐惧也会以空虚的面目示人，空虚也会以小资的情态展现。于是，喝酒就成了最灼人的姿态。终于又醉了一次。闷，烦，话语不知所托。昏昏睡去，半夜里忽然醒来，被窗外一闪一闪的蓝光惊醒。躺着没动。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童年夏天的黄昏，大片的麦子伫立在田野里，太阳火球样挂在天边。一片安详静寂。忽然听到一声喊：下雨了！天空霎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蓦然醒来，被窗外的蓝光刺疼双眼。站起来，拉开窗帘，原来是一辆出租车停在窗下，警报器发出刺眼的光。那光一闪，刺进我的眼睛，胃部一阵恶心，跑进厕所，稀里哗啦呕吐干净。倒了点水，漱口，嗓子难受。复躺在床上，才发觉一宿和衣而卧。翻来覆去很久，再难入睡。
　　 在黑暗中醒着，想没头脑的事情。想起了请教老师的一个傻问题：爱是什么？他说，爱是灵魂的碰撞，是执着、坚守和付出。但是不要追求永恒。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不要追求永恒，莫非他已洞悉了所有女人的天真？还是我那些不成熟的文字里溢满了“幼稚”？是的，我一直在用文字等待，等待一个飘渺的身影，像《李米的猜想》中的李米，痴痴地在一堆幻觉里追逐。终于，你看到了那个影子，你欢天喜地跑过去对他说，泪流满面地说，我一直都在等你，已经等了你四年了，四年，你知道是多少个日子吗？他安静地看着你，一动不动，只看着你。在你精疲力尽，喉咙里再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幽幽地说，我们有过约定吗？只这一句，便击碎了你所有的梦。你木然站在那里，体会着满目苍凉。才发现，梦想不过是幻想在发烧时随口一说的谎言。
　　 还走吗？还要不要为这个谎言继续流浪？那一刻，有失落，也有退缩。
　　 可是，Andy啊，我的朋友，热望与退缩，是一对多么自相矛盾的兄弟！他们在我身体内部争吵，冲突，纠结，让我在一次次在绝望的边缘竖起倔强的旗帜！让我拿起笔来，写满荒唐的字迹，只为让懂的人听听我的声音———不当做一个女人来听，而是当做一个灵魂来听。在他面前，我可以像个迷茫而委屈的孩子。我愿意坦诚地对他讲，其实我是一个虚伪的人，胆子很小，经常带着面具走在人群里。我承认，我拘谨多疑，习惯用张狂的文字小心翼翼掩藏自己的敏感与怯懦。我不停寻找，希望找到一件可以安放灵魂的外套，以安抚我内心肆起的狂风，覆盖我心灵的丘壑与沟坎。我渴望，在我的疼痛来临时，可以不逃也不躲，只拿出这外套，轻轻披上。
　　 ……
　　 哦，天亮了，雪住了。Andy，我不能再写了，夜寒已滚滚袭来。我知道，夜晚又让我在文字里死了一回。原谅我的颓唐吧，朋友，因为只有“我”死了，我才能活过来。
　　 可你，懂了么，Andy？其实，你是我虚构的上帝，我是在你面前倾诉的孤儿。Andy，……我看见，我已在你的目光里流浪。请给我一方净土和一点时间，让我安静地行走。
　　
　　 孤儿：Coletti
　　 2010年12月21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