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时代的文字启蒙来自小人书，现在说起来，就像隔世一样有点梦幻的感觉，是啊，曾经红火一时的事物在不经意间的流失都给人这种怀念感，怀念的是投放在里面的热爱和真情，那样有力的燃烧和迸发，在一生里还会不会重现呢？
　　 小时候，寄养在姥姥家，一大家子人，舅舅，舅妈，小姨，整天为各种事吵吵嚷嚷，打打闹闹，争执或嬉笑的缘由都复杂得让我听不懂，我不懂他们曲曲弯弯的心思，不懂表面的一团和气背后何以藏着随时陷进去的人情沟壑。
　　 我坐在门前高高的木头桩子上晃悠着腿，手里捏着舅舅给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小姨盯上了诱人的糖果，拿甜言蜜语哄我，哄得我像中了毒气弹，晕头晕脑，不知怎么就很义气很豪迈地把手里的糖全给了她。这时，远远地看见舅舅回来了，小姨猛一弯腰缩到木头桩子下面，悄声示意我，千万别让舅舅发现她，也别告发糖果是让她吃了。我觉得她何必这样躲躲藏藏，吃了糖果又不是罪过，她这样鬼祟的样子使我刚才的义举一下子变了质，我发现大人们的是非善恶是另有一套难以琢磨的标准的。不然，温柔漂亮活泼的小姨为什么总被批判为好吃懒做？舅舅终于没发现什么破绽，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就过去了，我却很惆怅，不想再理小姨，转身回家，找一本小人书坐在院里的黄瓜架下静静地看。小人书里有一个虽跌宕却明了的世界，悲和喜都散发如黄瓜一样清脆盎然的气息，是允许你融入欢迎你参与，是牵连着你带累着你和你在一起的。那时大概还不认几个字，但画的语言似乎更适合直白，温暖，生动的交流，画是随着你的意，启发着你的，翻过去的每一页老熟人了一样亲切，因为边边角角都是了解了的，所有的线条都饱含了你的诠释。小人书里的情节和态度都那么分明了然，再也没有现世里的错踪纷扰。
　　 在我的记忆里，执着地拥有着一份遗失的财富，整整一箱子小人书，我认认真真，无限富足地对着弟弟，妹妹和小伙伴们说：一大箱子呢，全是小人书，可惜落在姥姥家，回来时忘带过来了。我那么确定，意念那么坚韧，其实具体说来，却模糊得很，我说不出来到底都有什么书，说不出来它们的数量，说不出来箱子的颜色和质地，就是笼统地不容质疑地常常这么骄傲地说。在别人饥渴地到处找小人书看的日子，这箱子小人书成了我望梅止渴的精神依赖，至于为什么不带过来？为什么不能再回姥姥家找回来，全都是无解的，路途遥远不是问题，问题是一个小孩子还没有胆量在现实里求证，一个羞怯的女孩子更没有勇气逾越时间空间造成的残酷距离。她怕破灭，破灭掉一直以来保存的美好，一箱子书里还装了些积蓄的自尊，装了些丰厚神秘的过往，装了些殷实受宠的际遇。更不敢触开。我只是在贫乏困窘，或悲哀寂寥的时候，坚信曾经独有一大箱子书，那么，受难和吃苦就是一种必然的历练，就该看得风轻云淡了。
　　 在不短的看小人书历史中，我最喜欢的还是传统故事类的，这类小人书大部分做得精致，故事经得住细品，情节耐得住评判，不像现代故事那么简略匆促，画面急忙忙赶路那样恍惚。有的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就是一桢桢连续的黑白照片，不那么清晰，勉强能从下面的文字说明里看懂意思。所以，现在记住的还是西游记和红楼梦。画的技法应该叫白描吧，西游记里那些妖精的怪模样被画得非但不丑陋，还有几分可爱，尤其是神情，夸张地突显出坦白的善恶，那恶也是调皮不当真的，最终总会归于善。红楼梦呢，画面透着俗常里的唯美，雕栏玉砌，曲径通幽，都在婉转的线条里呈现着，一把折扇，一盏灯火，一杯羹汤，一副画屏，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零零碎碎的物件无一遗落，抚着纸页，就像抚着生活的琐碎，让人生出无限的珍爱，人物都是细细瘦瘦的，标致极了，让你觉得林妹妹就该是这样的，再不可能有别的形象，后来看电影里，电视剧里的林妹妹，都感觉不对，林妹妹怎么会有丰盈的血肉呢，她就该那么弱不禁风地，孤单单地立在残花里，身上只有一把清骨，脸上只有一袭清愁。
　　 小人书展开的想象和现实交错的世界离我们近得可随时翻看，可又离我们远得再看还是另外一个世界，回过神来，心里到底装了那个世界的喜怒，还是不一样了，这就是迷恋小人书那个时代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