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躺在床上，双目微合，花白的头发如枯黄的茅草般，没有一丝活力。由于长时间躺着，她的头发都向头顶蓬松着，又像冬天里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后，伸向天空的细小的枝桠一般，越发把脸衬托得瘦小干瘪。一床蓝底白花的被子盖到齐胸，当下虽然是深秋，白天的气温还未见有多凉，但老太太还是觉着被窝里没有热气，她把被子拉了又拉，盖得严严实实。
　　 床对面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熏香炉。每天早上，老三家的孙子会点上一盘上好的熏香，不久，房间里便会弥漫开缕缕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倒也不会觉着空气有多浑浊。熏香炉的旁边放着一台三五牌座钟，座钟的上面用白底粉花的毛巾遮着，是老太太年轻时买的第一样贵重物品，花了半圈小猪崽的钱，当时在那个村子里没几家有，买回来后着实风光了一阵。李老太太把座钟放在床对面的写字台上，每天睡觉听着那悦耳的“滴答”声，一下子就拂去了她一天的劳累。还有洪亮的“当当当”的报时声，半夜里能听过去大半个村子。她喜欢听隔壁大明娘那酸溜溜的怪罪：“源源娘，你家的钟太吵人了！一晚上闹十七八回……”她暗地里总是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走路时脊梁都觉着直了许多。
　　 三五牌座钟还是依然“滴嗒，滴嗒”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疲倦地走了三十多年，时间还算准，只是整点的报时，已不像前几年那样，几点就敲几下一口气报完了，也如床上的老太太一般，到了风烛残年，敲敲停停。
　　 老太太睁开浑浊的眼，盯着座钟看了许久，喃喃道：“都快一点了……”
　　 在一边看书的孙女见奶奶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书，径直坐到奶奶的床沿，用手给老太太捋了捋头发，帮她用插梳压好，笑着扯开嗓门问老太太要不要坐一会儿。老太太摇摇头，又喃喃道：“躺着吧，坐不动了……”
　　 “丹丹，你怎么在这儿？”老太太没想明白怎么换了人。
　　 “我爸去弄点青菜回来，我来换他的……”
　　 “哦……”老太太显得有点焦急，过几分钟就盯着座钟看，看不仔细时就问丹丹，半个小时中问了不下十次，“你爸最近脸色难看的，最好买点黑杜酒，再买几斤红枣，泡酒给你爸喝，补补身子……”老太太满眼流露出不舍，叮嘱着孙女。
　　 “嗯，我回去就买……”丹丹点头应着。
　　 “丹丹，奶奶真的快不行了，你看，这手，尽是皮，左手更不行，快了……快了……”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她把左手的袖子往上捋了捋，右手拉拉没有知觉的左手手臂上的皮。那左手是她二十年前得偏瘫时留下的后遗症，身体的左边半个都不大灵活，后来肌肉就开始萎缩了。现在瘦得除了一层皱巴巴的皮粘附在两根骨头上之外，已没有一丁点肉了，连大拇指后面的那块肌肉也完全不见了踪影。此时李老太太那左手就好像透过X光看到的模样。
　　 丹丹心里一阵痛楚，但依然笑着说：“奶奶瞎说，您好着呢！您看您牙齿都还没掉呢……”老太太听了，有几分欣然：“是啊，牙口依然不错，只是吃不了几口东西了。”让她欣慰的是挂在床头的那本日历，她每天都努力坐起来，撕掉一张，从厚厚的一本撕成半本，再从半本撕到更少，甚至希望能再少一点……
　　 老太太重复着她的打算：“我房里的那顶大衣橱给你爸，那上面的玻璃可是你爷爷从常州抱回来的；另一顶红木柜子给你叔，那柜子虽然老了点，但是是货真价实的老红木；我银行里还有一千元存款，想给你大姑，你大姑父这一病把家底都掀开了，我知道她过得最紧巴，但是她不肯拿我的钱……”老太太像要远行一般，把一切都交待给家中的每一个人。这些话，大伙都听过，唯有一件东西，老太太没有交待给任何人，就是那只三五牌座钟，没说给谁，提也没提过，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这件事。小辈们对老太太的安排只是一笑置之，现在都已经组合家具，整体设计，高低柜、电视柜一应俱全，哪里还放得下那些古董啊！
　　 而那只三五牌座钟，原本是有很多故事的，当时在老大家呆过一段时间，可能是与那个简陋的家实在太不协调了，被老太太捧了回去。后来又在老三家呆过一段时间，也可能是老三太年轻，过早拥有那种奢侈品实在不妥，最终也被老太太收回了。那只三五牌座钟最终还是稳稳地回到了老太太的桌子上，对于这个家庭最重要的物品，还是放在老太太那里最合适！这座钟在那里一放就是几十年，是老太太睁开眼睛就必须看一眼的，习惯了……特别是这两年老太太躺上床后，便成了最好的消遣。眼睛一眯，那长长的分针又走过好几格，这人老了，几分钟就如漫长的半天……
　　 从八月开始，老太太就更显虚弱了，有几天还犯迷糊，谁跟她说话都不回应，只顾着自己在那里发呆。从那天后，子女便轮流照看八十八的老太太。而老太太除了看那座钟，更多的便看着睡在老人对面小床上的子女们，看着老大清瘦的脸；看着老二鬓角也白发苍苍；看着老三被岁月刻下的皱纹；看着老四睡梦中也没离开过三尺讲台。今天是你，明天是他，这一切，老太太似乎一直都看不厌……
　　 窗外，夕阳照在对面楼里的窗户上，折射过来，聚集在那只三五牌座钟上，秒针“滴嗒滴嗒”努力地走着，非常明显它此时已经走得很蹒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