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菊染霜痕
【一】
一瓣两瓣三瓣,片片菊丝在我的手指间悄无声息地无言滑落,慢慢地堆砌成形,铺满了脚下的地面。“婉翎!你真的打算回去?”磊平静地问.
"嗯!爸和妈让我回去。他们在长青给我找了份更好的工作。”我不想也不敢抬头,怕他听出我语言中的虚假和无奈。
“婉翎!给我时间,给我一段可以让伯父,伯母缓冲对我评价的时间,好不好?也许我做不到你心中的优秀,起码,可以让我前后有别。”
“什么话,妈只是让我回家,她身体不好。何况你只是在这个城市打工的低微一族,想在这个城市落脚,希望真的是微乎其微,遥不可及。”我如此说,但心底却没有理直气壮的语气。然后,又默默地撕扯着手中的花瓣,一朵两朵三朵,那些花就像在心底洒落的种子,可我知道此生它们再也无力发芽,因为根本没有成熟,怎会繁华。
“你不要撕扯了好不好?这些花还要留着有用呢?”他有些愤愤,却无力发作。
“霜降眼看就来,到时候散落的还是枯焦的衰败,还不如现在就让它们零落的好。”
“婉翎!你是在说我们吗?”他喃喃而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我在说我自己,每个女子的生命如花,有多少青春可言?豆蔻亦如花儿短暂,花开的时候,无法把自己推销出去,过后只能廉价处理,可我还在盛开啊?”
“是,你跟了我就是廉价处理,对不对?”他咄咄逼人,可我不想与他理论,转身,把大小的包提在手心,头也没回,走出了这间透着菊香的狭小房间,也是我和他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
【二】
与亮并肩而走,路上的风惬意,带着丝丝的冰凉,而我却感觉恬淡的惊喜,刚刚从“皇翅鱼宫”出来,里面的设计让我天旋地转,目不暇接,地板透着光亮,玻璃照着人样,服务小姐带着恭维的微笑,这些是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的奢华,站在里面有着让人眩晕的感觉。
“婉翎!你高兴吗?”他问,扭头间看到了他脑门上的那片没有生长物但却泛着油浸亮度的光秃秃脑门,亦如那些开的见到花心的菊花,周围稀稀疏疏的黑发熙熙攘攘间少了些张扬。“嗯!”我答,可眼前闪现了那些欲开欲放青春张扬的菊瓣,而磊的脸在那些花丛中若隐若现。
“我想对爸妈说,下个星期我们订婚。”他拎着从商店为我买来的鞋帽衣袜,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前后左右转悠。
“什么爸妈?还不到时候。”我笑,淡淡的羞涩却又有着莫名的失落。
“不是早晚的事吗?”他笑,脸上堆起的皱褶让我想起被自己撕扯的那些菊丝,于是,有些烦乱地离开了他一段距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辆透着亮泽的黑色轿车。“我们回家吧?”摇下玻璃,我对着窗外喊,那一刻,有一丝渴望,就是想对着苍茫的天空大声叫喊,也许那样可以让自己减轻内心莫名的失落。
“婉翎!从此我会让你天天在宝马车里笑。”他说,带着自豪的语气,我笑,戛然而止的清浅,淡淡的如同清风拂面的静然。
“你的车是宝马?”我问,忽然想起那个渴望宁可在宝马车里哭而不愿在自行车上笑的马诺。
“对!你没看出?”他问,一副惊愕的样子。
“我对车没研究,只是坐着你的车很舒服。”
“真的?翎翎!”他忽然伸出右手,抓住了我放在车座上的那只手,惊愕间我感觉到他的颤抖。
“别这样,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把手轻轻地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害羞?”他笑,“爸妈不是已经安排我们结婚了吗?”他问,一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
“那会那么早?我们还不算认识。”
“怎样才算认识?我已经拜会过了岳父岳母大人。”他专注地开着车,一副悠然自得的欣喜样子,而嘴里不时地发出并不连贯的跑调音乐。
【三】
车滑行在并不宽敞的乡间小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透过窗的缝隙看到了满眼世界的金黄色水稻,若隐若现的隐隐暗香隔着窗缝挤了进来,我闻到菊花的浪漫。“停车!停车!”我喊,带着命令的口气对他嚷。
“翎翎!怎么啦?”他扭着头,完全不屑一顾的迷茫。
“没什么,我闻到了菊花香。”说着,任性地推开了车门,毫无顾忌地把自己融入了夕阳的残照里。
“翎翎!天快黑了,我还要赶回公司去。”他在车里喊,口气是透着颐指气使的忍让。
“你可以回去了,我可以跑着回家的。”我说,顺着菊香的牵引而去。
“翎翎!别耍孩子脾气,你喜欢菊花,明天我让人给你送一车。”他走下车,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腰。而我不由自主地全身紧张,本能地用手推开了他的拥抱。
“送我回家吧,我不想看菊花了。”接着长叹一口气,莫名其妙的一阵失落。
“爱花的女子才是最美的女人。”他由衷地说,可我却感觉透着丝丝的讽刺。于是不想言语,没有回答他的只言片语。“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让我不由自主地着迷。”他说,我们又钻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是不是在宝马车里,你才会说这样的话?”我问,淡淡地失落。“什么话,不是每个女子我都这样说。”
“是不是有很多女子坐过你的车?”
“你说呢?”他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为什么说我是女人,而不是女孩?”淡然地问,忽然掏空似的虚脱,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被推上了架空的云端,摇摇欲坠,摇摇欲坠……也许偶尔一个闪失,就会跌落云端,香消玉损,花落人亡。“香消玉损”,哑然失笑,怎可用得上这个词,自己黯然诘问自己,也许我本不配。
“在想什么?那么专注。”
“没什么,只是在想林黛玉,也许只有她才配用香消玉损这个词。”淡淡,苦涩的笑,一丝疼痛刹那席卷了全身的每一处毛孔。
“婉翎!你真的是个特别的女人,浪漫,纤敏,却又多愁善感,只有经历过感情的女子,才会如此把自己掩埋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我永远走不到你的心里,那就让我静静地欣赏你吧,赏你,就像雾里看花,永远神秘。但越是这样越让人着迷。”他摇着头轻轻浅笑,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是不是对女孩子都这样讲话,像朗诵散文诗。”莫名其妙心里快乐起来,就像突然间饮了一杯甘甜的矿泉水。
“要是都这样,那麻烦就大啦,是不是每个见过面的女子我都准备娶回家?”他反问,让我有了更深层的甜蜜,车无声地滑行在寂寞的乡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再也没闻到那些熟悉的菊花香,菊花,那些遥远的梦,已经离我渐行渐远,就像车越来越离我的家门近一样。
【四】
“阿姨!”亮欢快地摇落车窗,对着车外那个已经有些驼背的女人喊。
“妈!”我打开车门,“你怎么在这儿?”有些惊异地走到那个满脸含笑的女人身边。“你身体不好,为何还站在门外?”
“我在等你们回来。”妈笑呵呵地说,慈爱地看着从车里走下,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阿姨!这里有为你买的阿胶,人参等补品。你不用为我们担心的,我会把翎翎安全地送回家的。”他笑,满脸的讨好。
“翎翎遇到你,是她的福气。”妈说,抬起衣袖抹擦着眼角的什么。
“妈!”我娇嗔地喊。
“放心吧!阿姨!以后我会好好照顾翎翎的。”他随着我们向家里走去。
“给我吧,你不是公司有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也好!也好!”他说,“有时间我再来,对了,翎翎,这个手机给你,记着,常给我电话啊。”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部天蓝色的手机,“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储存在里面。等你!”说着,他用手做了一个接听电话的动作,惹的妈幸福地看着我,而我莫名地有着一丝想哭的冲动。
我拿着手机,尴尬地站着。“姐!姐!我看看”已经上初中的小弟不知何时跑了出来,骄横地把手机从我手里抢去。
“姐夫!什么时候你也送我一部?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有了手机。”小弟不知天高地厚地对着车旁的那个男人嬉皮笑脸地说,一边羡慕不已地翻看着手里的那部机器。
“好!送你一部,等下次给你带来。”他说,一副欣然接受的模样,但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了低头不语的我。
“家豪!别没规矩。”爸踏着鞋从屋里走出,“明亮,家里坐坐吧?喝杯水再走。”
“也好!谢谢伯父!”他笑着说,从兜里掏出了一盒泛着光度的烟。
家莫名地变得温暖起来,妈不知疲倦地忙前忙后,爸幸福地陪着那个男人天南地北地扯着,小弟好奇地翻看着我们拎回来的大包小包。“姐!蛋挞,拿破仑,在微机课上我们看到过。”他调皮地伸着舌头,一副垂涎欲滴的滑头模样。
“喜欢!快去吃。”他笑着说,无意间我们的目光相遇,我羞涩地低下头,却为小弟的行为有些尴尬,然后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姐!那么多漂亮的衣服,你穿上一定比张柏芝还漂亮。”他艳羡地拿着衣服转来转去。
“姐夫!什么时候你也带我去市里看看?”他嘿嘿地笑着,一副嬉皮笑脸的狡诈模样。
“徐家豪!你别没规矩。爸!管管你儿子。”我大声地呵斥着,然后愤愤地进入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
【五】
王明亮什么时候离开家门,我已经没了记忆,只记得妈喊,说他要走,而我却不想起床,也听到他在屋外说:翎翎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然后就是窒息的沉闷,很长的一段时间,妈进了我的屋,我听到了她在我屋的沉重呼吸声。“妈!你累了吧?快去歇着吧,今天的药吃了没有?”我翻身坐起,看到了妈慈爱的眼神。
“妮子!别怪妈,妈也是对你好。明亮虽然年龄大,可你嫁过去不用愁吃穿,女人啊,这辈子不就图找个好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愁吃穿才是安。妈真的不想让你像我一样劳苦一辈子,除了落下一生病,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
“妈!别说了,我知道。”有些怏怏不乐地复把身子躺在那僵硬的床板上。
“你说,杨磊那小子虽然年轻,可他毕竟只是个打工的,家里穷不说还没多少文化,你嫁给他这辈子你们只能在哪个城市挣扎,连个安身的窝也没有,还有,也不知道将来孩子能不能在你们的身边,如果让孩子跟着你们打工,也不知还能不能吃上饭。”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面对一个冥顽不化的石头。“妈!我知道!别说了。”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留一点缝隙,好想把自己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袋子里,这样也许就不用考虑很多。
“妮子!妈是过来人,你还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着只要找一个老实本分自己喜欢的男人,吃糠咽菜心甘情愿。可是,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嫁个你喜欢的男人并不等于过日子就会快乐,就像妈,腿肿腰疼的很长日子,却不想去看,不是不想,是没钱。假如当初我选择了他,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妈!”我把被子悄悄掀起,看到了她一脸的向往,那抹挂在皱纹上的笑容,就像阳光下艳艳生辉的菊花。
“妈!他是谁?”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不提也罢!不说也好!”妈笑着,一丝羞涩让她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了别处,可我看到了她把手悄悄地伸向了眼角。
“妈!说说嘛?”我摇着她,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哎!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小伙子喜欢你妈,就像明亮一样待你,甚至他许诺,只要我答应他的婚事,可以想办法在市里给我找份体面的工作。可那时天真的我,感觉他的钱都是靠小聪明而来,跟着这样的人过不踏实,钱再多也不会快乐,于是,我追寻自己的心嫁给了老实本份的你爹,也就是追寻了爱情。可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也许真的是贫贱的悲哀。”妈唉声叹气地说着,好像埋藏着很大的不甘。
“是不是很不甘?”我喃喃而语,没有看一眼已经垂老的母亲。
“女人这辈子,嫁谁都会不甘,可最后还是要嫁,既然嫁,那就嫁个将来保险系数大的男人吧,起码他会让你省却很多年的奋斗和努力,延长你无数年的青春年华。”妈边说边用手穿透自己已经不知何时染上银霜的青丝乌发。
“你嫁给爸爸后悔吗?”我直直地盯着妈,看着那双已经没有多少光彩的眼睛。
“傻孩子!后悔又能怎样?我已经有了你和家豪。”
“妈!假如你当时没有落户这个村庄,将会是怎个样子?假如你跟那个投机倒把的男人结了婚,又会是怎个样子?”我把目光投向了没落的夜空,穿透窗的阻隔,看到了夜的没落和寂寞。
“起码,不会是现在的生活,听说,他有了自己的大公司。”妈无限哀怨的眼神让我看到了她骨子里面隐藏的太多东西。“妈!去睡吧!你让我考虑考虑。”
“嗯!你二姨还等你回话呢。说明亮希望你尽快给他答复。”妈说着掀开门帘而去,留下了独自沉默的我。
“可是,妈!我最美好的一切都留在了菊园,还能再开始吗?”我惊异地对着那个依然摇摆不定的门帘喊,只是不知道远去的妈听到没听到?
【六】
妈的眼神,妈的哀叹,还有妈那已经衰老变形的身躯,像一幅幅流动的剪贴在我的眼前晃动,无数次爸妈的争吵亦如昨天在耳边回荡。婚姻就像一把时光的剪刀,剪辑去太多的美好,照片上那个青丝乌发的女子将一去不归,显然照片上的她和现实中的她有着天镶之别。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过妈真正的笑容,从她有病的那天起,听到的就是他和爹的唉声叹气,那一刻,我有了后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踏上了母亲的征程,年复一年地为了一点医药费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在争争吵吵中度过我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