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凤鸣梁溪』追赶太阳的人(散文)
1.
好些年不见了。
我不知道,今天再见到他的时候,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形,毕竟他已经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
我站在蓉湖大桥下等他。桥下是风光秀丽的运河公园。远处是挺拔苍翠的惠泉山,秋阳像是被泼出来的熔金,顺着高低起伏的山势,把山峦照耀的辉煌灿烂。这灿烂的阳光映照在宽阔的大运河上,水面上游动起一簇簇光影闪动的波澜。
他就在这灿烂闪耀中向我走来,步履依然是那样矫健,脸上泛着红光,眼神慈祥而坚定。我赶紧跑上前去,握住他绵软却有力的大手:“哈,老冯,你是棵不老树啊,还是这样健康年轻。”
“不是啊,老了,老了。你倒是好像放在冰箱里冷冻了许多年。依然新鲜呢。”说完,老冯哈哈大笑。那爽朗的声音,从林荫草地间飘出,飘到好远、好远。
我把老人领进一间餐厅,好多年不见了,我要和我的老上司好好地叙谈一番。毕竟,我们相识、相知了三十多年。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全国知名的电工电气专家,而我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钳工。或许是臭味相投吧,我们成了忘年交。
认识老冯是在单位礼堂的舞会上。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与舞伴畅舞正酣,那优美的舞步,矫健的身姿,不时引起女孩子们忘情的尖叫。记得那音乐是八十年代最流行的《青年圆舞曲》。俊朗清秀的五官,贵族一般的气质,让老冯在单位里有很多的“粉丝”。
老冯还写得一手让人羡慕的好字,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资深会员,那字是飘洒秀逸的欧体行书。据说,他四岁时,就在祖父的严教下临摹写字。有一年老冯到日本去考察,走在大阪的街上,看到一家博物馆正在举办书法展览,老冯信步走了进去。门厅里有个签名版,号称“书痴”的老冯随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引起了举办者的注意。他们拿来一张大宣纸请他题字。老冯潇洒挥笔写了一首岳飞的《满江红》,遒劲潇洒的笔墨,顿时引来满堂喝彩。主人赶紧又找来许多宣纸,老冯笔若游龙,字似飞鸿,主人惊讶之余,不做裱糊,当时就挂在了展厅大堂上,引来观者无数。《大阪日报》隔日载文:中国书法家,惊服大阪。第二年,受日本人的邀请,江苏省派出了包括老冯在内的四人书法家访问团,正式登陆东瀛。老冯说:我要告诉日本人,正宗的书法在中国!当老冯舞到我面前的时候,同伴悄悄地告诉我,这就是老冯,我们单位的总工,是个多才多艺的大才子。我顾不上礼貌,站起来,请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签字。从那天起,有点小资的我,就成了他一生的拥趸。
我清楚的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张罗着想结婚,那时当个小科长,一个月只有几百毛钱,正好吃光用尽,是个标准的月光族。单位分给我一个单间住房,只有十几个平米,还连吃喝带拉撒,中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就这样,还是家徒四壁。正应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栾平说的那句黑话: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
妻倒是比我有些财产,除了娘家购置些被褥做嫁妆外,她还用私房钱买了架四个喇叭的收录机,看着她神气得意的眼神,我一时有些犯囧。忽然有一天,我正在丈母娘家吃饭。远远看见有个人踏着辆三轮车来了,上边驼着个十四英寸的大彩电。这人把车停在我家房前,抱着彩电就进了屋。嘿,这不是老冯吗?
“冯总,你不是出国了吗,这是干什么?”我有些错愕。
“给你送彩电”老冯乐呵呵地说。我的亲娘啊,这不是天上掉神仙吧。要知道,那个年头,家里有台进口彩电该是多么光鲜的事啊。一会儿功夫,家里就挤满了看新鲜的左右邻舍,把我那个老丈母娘乐的,立马就当众宣布要给我这毛脚女婿转正。
要知道,这彩电是老冯用外汇买来的啊,那年头,这是跟天山掉下来个林妹妹一样不可思议的事。他是高我好几级的上司啊,我在心里大声地说着:“老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惠和友谊。”
坐在临窗的桌前,品啜清香的龙井。远处是惠泉山葱茏的松柏和火苗般的红枫,近处是老冯写满沧桑的脸盘,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许多往事涌入我的脑海。
虽然贵为单位的总工程师,还是实际上的二把手,但老冯没有任何架子,整天和我们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三十多年前的模具钳工,那是个诱人的职业,或许算得上是单位的顶级技术工种吧,何况那时候咱工人阶级还领导一切。因此,有时候我们接了研究所的图纸,觉得有问题,就直接退回去:设计有错误,不能做!老冯呢,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他总是指示研究所的工程师立刻更正。那时候,咱工人是领导阶级,牛啊。现在的小工人,你敢这么做?试试,不炒你鱿鱼,让你卷铺盖滚蛋,那才叫奇怪!
年轻不更事啊。那年春节前,我们买了许多零部件,也买了只猪蹄胖,混在报销单里一起找老冯去签字报销。老冯看也没看就给签了。我们那个开心啊,跑到太湖边上的军嶂山来了顿美美的野餐。其实这点小把戏怎能躲过老冯精明的眼睛,他是借这个机会,给我们青年突击队一个鼓励。
春节过后,老冯带了一干人马,下到班组来给我们拜年,大家一边向领导问好,一边抓了糖果、花生、瓜子往领导们的手里、口袋和嘴里塞。我们班组的一位小姑娘,剥了块牛奶糖塞进老冯嘴里,老冯笑着嚼了两口,那笑容就一下子凝固了,接着那表情比哭都难看,“噗”的一声,把早已咬碎的糖块吐到了地上。原来,不晓得是那个捣蛋鬼,切了块香皂包在了牛奶糖纸里。看着老冯的囧相,我们这些年轻人哄堂大笑,老冯瞪了我们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家全体笑出了眼泪。
大家笑完了,闹够了,却忽然发现,刚才给老冯剥糖吃的小姑娘不见了。我们静下来,循着“哎呦、哎呦”的呻吟声,看见小姑娘捂着肚子,滚在了桌椅地下。她抬头看着大家,一脸的泪水,想是笑岔了气,乐极生悲哪,于是大家又哄笑了好大一阵。
老冯并没有恼,临行还和大家一一握手。我相信他是中国最后一代贵族。精神贵族。
2.
别看老冯在平时态度和善,笑容可掬。可到了设计室、实验场,那就换了一个人。那副严肃的面孔,不严自威,像是一位临战的将军。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老冯来到科技高度发达的东瀛考察。那时,正是中日关系的蜜月期。在考察中,他听说了一种外表象变压器的节电新产品,如果建一个中型工厂,一年的节电量可以等于一个大型发电厂的发电量。当时国际上只有日本一家生产。老冯当时就表达了与日本同行合作的意愿,日本人却劝他说:依据中国现有的原材料工业和供电质量,生产这种产品的时机还不成熟。日本人说的很婉转,但老冯听到耳朵里的意思却是:你们中国人技术落后,不可能造出来。老冯对日本人说:“我的国家是落后了。不过,请给我五年时间,我将跨过二十年的差距。我们后会有期。”
回国后,为了找到一个合理的产品结构,他放弃了所有的闲暇时间,除了拉屎撒尿,整日足不出户,那时的中国人苦啊,住房里大多没有卫生间。那些日子,一向表情生动的老冯,思虑的有些痴呆相。女儿问他东京的市容怎样?他竟顺嘴答道:“和无锡差不多”。夫人在一旁听了差点儿把饭喷出来。痴痴地想了一周后,老冯向国家科委报送了“七五”攻关计划,并在单位大会上扬言:要是五年拿不出东西来,我自动下台走路。攻关任务下达了,老冯断了自己的后路。
老冯选了几个年轻助手,开始了攻关。设计、调研、查资料,上图书馆,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和年轻人一道熬夜,一道奔波。他对年青的助手们说:“我们的基础工业落后,看来没办法走日本人的路子,要另起炉灶了。日本人单台容量搞到三千千乏,而我们现在只有三百多千乏,设计上落后十几年。这次我决心搞到五千千乏,一步赶上去,大家要为国争光啊!”。助手们被导师感染了,小叶不顾高烧咬着牙不停的测试数据;小张新婚燕尔,放弃了蜜月度假;单薄的小刘为了给导师查资料,跑的腿抽了筋……就连刚刚做完大手术、已经接近退休年龄的许工也抖擞起了精神。
总工程师老冯更是拼上命了,他几乎每天都要折腾到午夜。“老冯,你不要命了,都下二点了。”老伴每每从睡梦中醒来都要心疼的骂他几句。然而,他要攻关,他的执着近乎于固执,对老伴的抱怨,他总是一笑了之,然后,又沉浸在线路的海洋里。中国的知识分子啊,他们往往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艰辛。他在风华正茂时被打成右派,忍看年华流逝,他要追赶时间;他又是个孝子慈父,要侍奉久病的老人,还要教育一双儿女。同时他还是人大代表、兼职教授担负着许多社会工作。虽说老伴为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但是他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时间在他手里以分秒计算,他要分秒必争。
攻关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老冯索性搬起铺盖住到了厂里。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约时间,他买了一只特大号的手提包,里边除了资料、设计方案,还有奶粉、饼干等等。这只被助手们戏称为“万宝囊”的手提包,保证他无论走到那里都可以随时停下就干,饿了就吃。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眼睛熬红了,人瘦了。终于,设计的样品拿出来了。
试验室里,仪器打开,电源接通。老冯一声令下:“开始!”红、黄、绿、蓝,指示灯不停地闪烁。“模拟雷击!”“雨淋!”“过强电压!”老冯不断的下达指令。“正常”,“正常”助手小刘一遍遍清晰地报告着试验结果。午夜,当繁星闪烁,银汉西斜的时候,经过一百多次失败的课题攻关组,终于敲开了成功的大门。五年如一日,终于如愿以偿,我国成了除日本之外,国际上仅能生产这一产品的唯一国家。没有庆功酒,老冯从他的“万宝囊”中摸出半听“雀巢咖啡”给每个助手冲了一杯。四只手高高举起,四个人把苦涩和香甜一饮而尽。
事后,一贯说话优雅的老冯说了句粗话:妈的,我就不信干不过小鬼子。
3.
今年七十六岁的老冯,出身书香门第。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浑身的书卷气里透出一种大家风范。当然,处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身上还有几分商人的精明。这或许来自祖上的遗传吧,他的祖父在上海曾经有过不少的产业。自从跨入电工行业,四十几年来,老冯先后获得部、省级科技成果奖十多项;享受国家百元津贴;是电工输变电行业的知名专家。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老冯最喜欢吟咏这句屈原的诗句,他把它压在办公桌台板下,也挂在卧室的墙上。这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自我激励,而在他,许多年来,却是一种出于无奈而发的悲声,因为,他今日的辉煌源于昨天的苦涩。他曾经笑言自己和神话里的夸父一样,是一个追赶太阳的人,而他的逐日之路却充满了艰辛、传奇。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这幅《夸父逐日图》。天上,火红的太阳光芒四射。太阳神羲和斜倾在六匹骏马拖曳的御车上,闪电般的狂奔。地上,披发跣足的巨人夸父,吃力的用他的双腿向着天上紧追不舍。他跨过大山,踹过长河,穿森林,过沙漠,顾不得饥餐渴饮,顾不上睡眠休息,一刻不停,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太阳。
记得那天,我已经从基层,调到机关负责宣传工作。一向随和的老冯,面对这幅《夸父逐日图》却是一脸的严肃。他用几乎是诗一样的语言对我说:这个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从洪荒的远古传来,激励着我们中华民族一代代风流人物。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枕戈待旦,为之闻鸡起舞。这不是俗人眼中的“愚痴”和、“颠狂”,这不是一般物质利益上的追求,不是对太阳神的偶像崇拜。这是一种意境,一种气质,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圣。你懂吗,年轻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告诉他:我懂。其实,没有他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我怎么能感同身受?我懂,其实也不懂。
五十年代,当彭德怀在庐山被罢官之时。十九岁的老冯——刚刚从北京地质勘探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正在中州一个煤矿的黑板报上,描写着“矿山的黄昏”。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老冯,有着诗人般的天性。工作之余,他喜欢抱上一把月琴,在矿山的黄昏里,一边看夕阳斜下,一边自娱自乐。久而久之,他的心里产生了美好的感情。一天傍晚,坐在矿山的草地上,看着山峦间火红的夕阳,他被矿山西边满天的锦霞迷住了,情不自禁的写下了一首名叫“矿山的黄昏”的小诗,情不自禁地吟出了这样的诗句:今天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明日将升起一轮新的太阳。这诗句原本是出于对新社会的热爱,对新生活的向往。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加上他特殊的出身,少年的浪漫使得他终因一句“明日的太阳”的诗句,而被人说成是图谋变天,这句诗,使他“有幸”和当时的一大批知名学者有了联系,从而跨入了“右派”的行列。
这之后。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清洁工、炊事员。被分配去从事掏厕所、拖板车、开荒种地等粗活。在黄河支脉的一个小岛上,那是个差点令他冻饿丧命的地方。在一个一天只吃了一顿饭的夜晚,大雪飘飘,无家可归,他摸黑进了一座破庙。夜里,他就在供桌上安排了自己的床铺,这晚,他梦见一个古装打扮的书生,书生告诉他,今生今世要避开功名纷争,潜心在一个电字上做文章。老冯当然不相信天人感应,然而之后他却着了迷似的爱上了电力输变电这个行当,并且为他献出了大半生的心血。他的事业也从此而蒸蒸日上。据说,第二天当老冯离开那座破庙,蓦然回首之际,才发现这庙叫做张公祠。里面供的神祗,竟是那个辅助刘邦开创了四百年汉朝基业的一代名相张良。人说吉人自有天相,而当时的老冯却是一脸的无奈。
就在此刻,还有什么能比这篇文字更能触动我,还有什么能有这篇文字让我心潮澎湃,在文中,我看到了一个现代版的“夸父”形象,正演绎着一幕现代版的夸父追日大剧,在江南大地上,在我们的身边,有这样一个追赶太阳的人。
在这篇散文中,“追赶太阳”现代夸父老冯形象高大,他不仅在所属领域拥有一定的知名度,而且能写善舞,多才多艺。在舞会上,他高贵的气质,矫健的舞步吸引着女孩子的目光;在去日本考察时,他以飘逸的书法,引来满堂喝彩,更难能可贵老冯的一身正气以及他对祖国的深情厚谊。
这篇散文,详实地记录了那些走过的足迹,记忆着那一段“追赶太阳”的动人岁月。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几十年的坚持不懈,在老冯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所具有的高洁品质——身处逆境时却心怀感恩,在巨大的挑战和压力面前绝不气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精神。老冯是一个闪光体,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些光芒足以令当今的年轻一代仰视,他的心灵疆土是肥沃的,足以让当代的耕耘者以他为楷模,沿着他走过的道路继续前行……
老冯是一面镜子,为我们正衣冠、拘言行;老冯更是大海上的一面风帆,为我们的人生引航;老冯的生命内涵如大海一样湛蓝深邃,如大山一样高傲凝重。而老冯走过的那些路,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就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处枝繁叶茂的“邓林”。
十分欣赏作者笔下的这篇散文,文风苍劲,情思饱满,语言娴熟,文章首尾呼应,场景描写诗意,人物刻画传神,不失为一篇上佳之作,倾情推荐此文,与江山文友分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