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白网
新年翩然而至,学校放假,我又该飞回故乡了。在村口给了司机车钱,还没转身,就听有人叫我:
“啊呀,景平回来啦,放假啦?”
我扭头一看,笑了:
“三婶呀,你忙啥去呀?”
三婶捋捋飘飞的白发,眼角的皱纹都开了,右手一抬拐杖,朝村西一努嘴: “这不,今儿‘聚会儿’,别人大概都到齐了,就数我晚了。不行,我得赶紧去,别让大伙等我。——要不晚上你过去,三婶儿给你炒瓜子!”
三婶拄着拐杖,很快拐过陈大懒家前门房,只听得拐杖点地的“笃笃”声渐渐远去。
进了家门,爹妈都不在。既然门没锁,人就该不会走远。与其在屋里干坐,不如出去转转。隔墙听见西院三叔家有说话声,就去了西院。
爹妈都在。三叔和景山两口子都拉着脸。
“大哥放假了?快坐。”景山媳妇搬过塑料凳,又反身去倒水。
“放假啦?”爹吐了烟头儿,眯着眼问。
“放新年假。明天就得回去。”我接过景山媳妇递过的热水,忙回答道。
“她们娘俩呢?”妈急忙问。
“嗨!不得补课嘛。儿子补,他妈也补。——一个往出掏钱,一个往回挣钱,哪有工夫回来呀!”我巡视一遍,觉得屋里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儿,就问:“你们研究啥事呢?”
“也没啥大事儿。这不,景山两口子张罗要分家,你三婶儿说没工夫,上教会儿去了,我们寻思研究研究分了算了。”爹慢声拉语说完后,又点上一支烟。
三叔始终勾着头,闷坐在炕沿边儿,这会儿头一抬,眼睛一翻,甩过一句:
“分家也成。我领着山子买西头老葛家房子,让她自个在这住,愿意他妈干啥就干啥!”
妈被气乐了:“哪有你这么分家的,分来分去,爹跟过去,倒把老妈儿扔下啦?”
“我看行!”景山媳妇看一眼爹,“大爷(东北方言,对伯父的称谓,发轻声),要不就按我爸的意思办吧。我们也不是不养她。你看她现在鬼迷心窍的,谁能说听?她现在也能走能行的,等动弹不动那天儿,我们再经管她吧! ”我不禁心头一紧,暗暗叹道:三婶儿呀三婶儿,你咋混到这步田地了?
娶三婶那年我六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记得结婚那天的三婶,穿一身大红袄,却浑身发抖;梳了俩小辫儿,显得人挺小;眼睛挺大,却没一点笑模样;嘴唇不厚,还时常咬着。我觉得很热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尤其多次蹭到新娘子身边,惹得大人们直喝斥。
闹完洞房回来,妈跟爹说:“这三兄弟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哼!”“咋啦?”爹一脸迷惑。“唉!跟你说也没用!”妈脱巴脱巴进了被窝,全不管爹正张着嘴瞪着眼等下文呢。
睡梦中,我迷迷糊糊觉得妈穿衣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感觉妈回来了,我就一激灵醒了,只听妈说:“哎,我说他爹,老三屋里咋啥动静没有啊?”爹有点不耐烦了,嘟囔道:“大半夜的跑那听墙根儿,多没意思!……”妈却一拨拉他:“你知道个啥?!”我就想:“动静”是个啥呢?
我感觉妈每天晚上都出去听“动静”,而爹却呼呼地睡得香甜。白天,我常常溜到三叔屋里找“动静”。可“动静”在哪呢?我屋里屋外找不着,只是常常发现三婶儿在背着人哭。不过,我去时,她却挤出笑给我糖吃。
早上,我骑着大黄狗满院折腾,看见三叔垂着头过来,就溜过去问:“三叔,你知道‘动静’是个啥吗?妈咋老说你屋里没‘动静’呢?”
“去去去!”三叔一拨拉我,径直要进屋。我一吐舌头,刚要跟进去,妈拎着猪食桶风一样旋出来,冲着三叔就发急:“你咋那么死熊呢?啊?一个大老爷们儿,连个媳妇都摆弄不了,找棵歪脖树吊死算了!她不干,你那手是白长的?今儿下黑天(东北方言,晚上)你给我撕巴零碎她!”
三叔的脸涨成了紫茄子色。
晚上。爹依旧呼呼地睡大觉。妈像前几天一样,又悄悄地出去听“动静”了。我躺在被窝里,忽然有了想去听听“动静”的冲动,这冲动迅速充盈,仿佛令我全身长出小脚来。
说去就去!我迅速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极像我家的圆盘子。月光清清爽爽地洒满院子。月光下,房子啦,院墙啦,一切都那么清晰。
本来两家间隔墙就矮,我平时就不走大门,这会儿自然要跳墙。刚扒上墙头,就看见妈正躬身凑在窗台前。她是在听“动静”吗?我想凑过去,又怕挨骂;可不过去,怎么能听到“动静”呢?——有了,我去西窗听!
我们当地有许多人家为着亮堂而开了独扇西窗。我悄悄过墙,绕过房后,来到西窗前。窗很高,够不着,怎么办?我四下一撒目,看见墙边的一堆砖头,就迅速摞起来,嘿!踩上去,正够得着窗台。我轻轻将脸贴过去,却不禁呆住了——月光透过前窗薄窗帘射进屋里,屋里亮堂堂的,而我的三叔像进西大坑洗澡一样,什么也没穿!他嘴里不知嘟囔什么,手脚并用,将三婶的衣裤一件件剥下,抛得满炕满地。多年以后,我渐渐想明白,三婶至少穿了四条裤子,至少系了三条裤带!可奇怪的是,当时他们只是撕扯,并没有大喊大叫。等到三婶也跟洗澡一样时,三叔就压上去,而三婶一会儿就“啊”地一声惨叫,吓得我一下踩翻了砖台……
我被妈扯着耳朵拎回去时,才明白“动静”就是三婶那样的惨叫,可紧接着又糊涂了:妈为什么要那样热衷于听那种恐怖的“动静”呢?
当“神秘”二字在一个六岁男孩头脑里扎根时,那枝叶就会迅速生长,不几日便会结出叫做“渴望”的果实。我渴望再次看见跟洗澡一样的三叔三婶,渴望再次听见“动静”——最好不是三婶的惨叫。
初秋的夜晚,我常常在撒尿时产生要去西院看看的渴望,只是妈看得紧,一会儿就喊我。
又是明月高悬夜。我躺在炕上,听着父母均匀的呼吸,“渴望”的红苹果在眼前摇晃,闪着诱人的光泽。我悄悄爬起来,轻轻穿上衣服,猫一样往外溜。当推门的吱呀声引得母亲翻身又睡去时,我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外一片银白。我悄悄而迅速地翻墙而过,径直溜到西窗前。跟上次一样,我摆好砖头,屏住呼吸登上去,鼻子往玻璃上一贴,立刻大失所望——三叔蒙被躬身朝东墙,独占炕头;三婶和衣躺在炕稍,脸对着天棚。他们中间,是一片如水的炕席,宽阔而遥远。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于是失望极了。悄悄潜回被窝后,我一直难以入睡,以一个六岁孩子的思维,猜测着三叔三婶间的问题原因,可怎么能想明白呢?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大惑不解。
三婶多次闹着回娘家,三叔就跟我妈说。妈是个响快人,道道儿也多。她常常去劝三婶。可我发现,三婶从未主动跟妈打过招呼,这让妈十分不舒服。
那天,村里来个拄拐杖的瞎子,他边走边敲竹板,引得我们这群小孩子从村西跟到村东。
妈出来将我们撵走,把瞎子请进屋。过一会儿,妈领着瞎子去了西院。妈不让我们进屋,大家就竖着耳朵在窗前听。
只听瞎子咳嗽两声,慢悠悠地说:
“闺女,从卦象是看,近日你有血光之灾呀!幸亏这位大嫂遇见了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得咋整啊?”三婶的声音有点发抖。
“办法倒是有,不过——”
“哎呀先生,‘不过’啥呀?啥我们都能办得到!”那是妈的声音。
“就是三个月内不能见天光,屋里所有窗户都挂上帘子,大小便都不能出去;每天睡觉时在被上罩上鱼网。三个月后,灾象尽除。”
……
三叔的鱼网派上了用场。
好像是地里出小苗的时候,景山弟弟出生了。
景山成了三婶生命的全部。我去看景山时,都会看见她满脸慈祥地端详着儿子。我一去就成了她的“小指使”,帮她晾尿片儿,或者往粪坑扔屎片儿。
但是三婶一直不拿正眼看三叔,这就让我有些不平了,我有时就想,三叔有什么不好呢?别看他平时蔫蔫的,干啥事招儿多着呢。领我去树林打鸟,他指给我的夹子窝儿(指放鸟夹子的地方,一般在树枝下的地上或水坑边)很少落空;他灌“大眼贼儿”(一种体大的黄色田鼠)十回能逮住八回;他编的蝈蝈笼子,带小门儿,精巧着呢……
据我观察,三叔也不喜欢三婶。三婶奶孩子时,他从不到近前。他总是等三婶上厕所时,才过去瞅几眼儿子。一旦门响,他就没事人似的,悠闲地卷他的旱烟——他学会抽烟已有大半年了。
睡觉时,他们依旧炕头一个,炕梢一个,只不过中间多个草口袋,上面的景山老弟无忧无虑地咿呀。
七岁那年夏天,我终于发现三婶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天中午,爹妈都在午睡。我一个半大小子,哪来的睡意?这个时候,我们这些淘气包子多半去祸害人:不是去掏窝里正孵蛋的燕子,就是去李大嗓门儿家偷青海棠,再不就去窜秧棵地(人民公社化阶段,生产队分给各家的自留地,种植些瓜果蔬菜)扭黄瓜。
有时也去西树林子。那是一大片杨树林。去那里主要是捉鸟。林子边的树都很粗,树尖上有喜鹊窝,里边的喜鹊崽子有时会掉下来,黑脑袋,黑眼睛,黑白相间的花翅膀,挺招人喜欢,捡回去养在鸟笼里,够玩好几天的;树干上距地面一房多高往往有小孩胳膊粗的圆洞,那是啄木鸟的家。小家伙们像挂在树干上一样,“梆梆梆……”一通敲,勾出虫子就会飞回窝。三叔在秋天时,总会选几棵粗且直的葵花杆,连根刨下,再用旧菜刀将根削成拳头大的圆头,剁了葵花梢,一件一丈多长的捉鸟工具就做成了。抓啄木鸟简单极了。我们就坐在离啄木鸟洞口五六间房远的壕沟边,一旦发现漂亮的公鸟或暗绿脊背的母鸟飞进洞,就会嗖嗖地跑过去,狗剩子总是一马当先,跑到树下,将手中的葵花杆一耸,那圆头就准确地抵住洞口了;瘦猴儿噌噌噌上了树,双腿一盘,稳稳地夹住树干,左手迅速将圆头移开,右手紧跟着伸进洞里,眨眼间,一只扑棱棱的啄木鸟就展现在大家面前了。
我那天特别想去西树林。狗剩子和瘦猴儿上学带饭,中午不会回来;想去找成子,又怕他家那条大黄狗。没办法,自个溜达吧。在树林边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一只啄木鸟,觉得挺没意思,就想往里溜达。
我漫无目的地往树林里走,抬头望去,每个杨树结子都像一只大眼睛,那些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确有些瘆人。好在中午的阳光挺足,树林里凉爽而不阴森。 突然,我听见一种很奇怪的女人的声音。对,肯定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像是有病时的那种呻吟。是谁病在树林里了吗?我循声望去,很快判断出声音是从树枝垛后发出的。那是护林员张大山的树枝垛。我快步跑过去,刚过垛头,就发现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麻花一样地扭在一起,而那女人竟然是三婶儿!眼前白花花一片,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三婶儿?”我瞪大眼睛,“你病了吗?”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吓坏了他们,俩人惊慌失措,急忙扯衣服。我转身就跑,三婶却衣衫不整地追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脸上的汗将前额的头发粘成一绺儿,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景平,我的好大侄儿!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啊?”三婶儿的胸脯一起一伏,泪水滚滚而下,“今天的事儿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三婶儿求你啦!”
“跟妈也不能说吗?”
“不能说!永远烂在肚子里!你看——”三婶儿松开我,从衣兜里掏出叠得板板正正的一元钱,快速打开,于是钱上那个女拖拉机手(那时的一元纸币上印着女子开拖拉机)就神采飞扬地对我笑起来,“这钱给你买冰棍儿、买糖……”说着将钱塞进我的背心里。
这时,那个男人穿好衣服 走过来,抓住三婶儿的胳膊,小声而坚决地说:“春花,当初我就说咱们走,你偏不干!瞧你遭的罪!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现在就走吧,逃到北大荒,看谁能找得着!”
“可是景山怎么办?”三婶儿挣脱开,捂脸蹲在地上,哽咽着,“我不能离开景山,我不能让他从小没妈呀!——你还是……走吧!”
那个男人一跺脚,哭着离开了。
我瞪着惊恐的眼睛,拉了拉肩头起伏的三婶儿,小声说:“三婶儿,我不会说出去的!——咱们回家吧。”
我为什么要三婶的一元钱呢?我多么希望它不曾装进我的背心里,或者干脆丢了也成啊,可偏偏……为什么要有这倒楣的 “偏偏”呢?
实际情况是, 在妈睡觉的时候我回了屋,可在我淘累了,像小猫一样倚着被垛睡着时,妈偏偏发现了我背心里的那一元钱!
我被拧醒了 。一向厉害的妈这回极其艰难地在我嘴里掏出了实话。我觉得对不起三婶。可我能不说吗?那大腿里子的两块紫豆子,足足让我疼三天。
而最严重的后果远不止我 的那两块紫豆子。在妈的怂恿策划下,蔫巴巴的三叔打散了一把扫地笤帚,打得三婶两天没下地!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妈和爹说,三叔晚上喝了点儿酒,酒壮英雄胆,他去了三婶的炕梢,在撕扯中,三婶踹了三叔的要害部位。当时,我一个七八岁的毛孩子是不懂什么叫“要害部位”的 ,好像是上了初中,假期读 《红楼梦》时才懂得了,也一并懂得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