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过完，夏山就该上初二了。到读初二的时候，夏山想要有一款比较新潮的手机。这种新潮是相比他手里那个像煤块一样的手机而言。班里的同学手里拿着的那些像亮铁片一样的东西，炫耀着那里面的色彩与新潮，常常惹得他眼红。
　　 夏山也有手机，是母亲五六年前交电话费时领的一个。手机黑漆漆的，模样像一块在水里泡得快朽烂的木头。他总是把手机藏在书包的最里层，不到最需要不拿出来。
　　 “我不想用手机。”
　　 “不用手机？”母亲楞着眼看了他一会，“就你那个猴子德性，跑到哪里去都找不到你。不行，必须用。”
　　 夏山去市里的移动或者联通公司的营业厅里看过好几次，那些店子里摆着很多颜色漂亮的手机。虽然不能跟同学们的手机相比，但颜色上的亮丽可以让他丢掉起码的尴尬。
　　 “妈，现在交话费也送手机的。现在送的手机漂亮了很多。你反正要交话费的。”
　　 “问题是一下子拿出一千多块钱去，我们生活就难了。”
　　 “生活难”，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夏山怎么会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但他毕竟是孩子，转过背走几步，可能就会被生活中那些新奇愉快的东西占领。他贪玩，他好动，有着一副不知疲倦的筋骨。
　　 在班上，他的朋友不多。因为那些孩子喜欢的东西跟他不一样，那些孩子喜欢游戏、玩具、图书、滑稽的故事、德克士或者游乐场。他呢，打打篮球，跑步，从家里跑到学校，爬山。
　　 独自去爬山。
　　 他家周围还有一些没被开发的山，山上的荆棘依然黛青着。山上就被那些荆棘和突兀而出的怪石占领住了。山上很少有人上去，谈不上什么道路。夏山喜欢上去，带着一种冒险的感觉，去征服那些带着尖刺来阻拦住他前行道路的荆棘，以及不想让他爬得愉快的那些尖锐石头。
　　 事实上，夏山不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喜欢讲话，喜欢表现，喜欢出风头。但是他的这些表现，在同学们或者老师眼里，都得不到好的评价。老师在家长会上多次点名批评夏山上课爱讲话，小动作多。同学们也这样看，就不爱跟夏山玩。
　　 “妈，假期我帮你干活，到开学的时候，你就去交话费，然后领一个手机，要那种橘红颜色的，我觉得那款手机特别漂亮。”
　　 何秀芬戴了一顶黄色的帽子，帽子上的污渍让帽子看起来有些丑陋。何秀芬看不出帽子的丑陋，在她的感觉里，有一顶帽子的装饰，无论是遮挡太阳还是装饰，都应该有不一样的效果。这顶帽子是在市区里当环卫工人的堂姐给她的，夏山好几次想跟何秀芬说，不戴帽子可能还好看一些。夏山心里想的话语，终究没有出口。
　　 “当然好啊，你要晓得帮妈妈干活了，我肯定去帮你领一个手机。”
　　 何秀芬手里的剪子很快速地咔嚓了几下，树枝上那些横生出来的绿色枝桠就断落了。这就像给这些低矮的树枝修理头发一样。
　　 在机电公司里干活，跟在自己地里干活感觉有些不一样。在地里是侍弄庄稼，希望有所收成来成为回报。在这里不会有收成，但会有工资，这里的产出看不见的，不是果实，而是感觉。
　　 “正好有个人说不干了。公司那个李部长说让我回去找个人，人哪里有那么好找呢？你来这里和我干，我让那个李部长也给你支一份工资。”
　　 “工资归你，手机话费也归你，我只要手机。”
　　 带着对手机的期待，夏山和母亲在机电公司里干活。谈不上什么技术，工资也不高。就是在厂区里修修枝、剪剪草。事情看起来不复杂，但干起来比在自己的土地里还要累。
　　 除了下比较大的雨，可以在某个屋檐下休息，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不停地忙碌。下雨当然好，这一段时间，雨水一直不断，但都不大。出太阳不好，热死人了。何秀芬认为，还是不下雨，也不要出太阳的阴天最好。但是她的想法总是不好实现，天空中持续着阴雨绵绵，像牛毛一般的细雨，下一阵又停了，隔一些时间继续下。
　　 机电公司里有几处厂房，厂房里聚集着一群一群穿蓝色工装的男女。那些人是这里的正式员工，是这里的主人。而何秀芬不是，她是附近的农民，临时的农民工。
　　 她以前有地。后来土地变成楼房了，当时有一沓厚厚的钱放在手上。当时感觉整个身体都很重，似乎一座很大的山压在身体上。后来再想起那沓钱，怎么感觉都是一种虚得像一阵空气。钱没有带来预期的充实感。村里得到钱的人，有些也遭遇了她这样的命运，而有些则沉稳地守着那沓钱，或者还让钱生出了更多的钱，很滋润地生活着。
　　 说不清钱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现在她是急迫地想要钱，想多要一点钱。找李部长说过几次，能不能加一点工资，李部长似乎知道她的底细似的，很坚决地拒绝了她的要求。被拒绝了，另一个伙伴拍着屁股就走了，她呢，还留下。
　　 何秀芬比不得别的人，家里还有病人等她照顾。在这里干活有好处。出门五分钟就可以回家。虽然在市区工资高一些，但家里的夏永林谁去照顾呢！
　　 夏山到厂区里干活，对于他性子中的猴性有好处。劳累可以修炼性子。夏山每天跟着母亲，在母亲的指导下干着那些活儿。他的年龄不大，但个子跟母亲差不多高了，加上平常的攀爬与天性中的多动，身胚比起同龄孩子来要大一些，模样也要成熟一些。
　　
　　 二
　　 夏山也不一定就一直跟在母亲后面。这一年天气很怪，雨水很多。晚上持续不断的大雨，到白天就是间间断断的细雨。雨水让草坪里的草长得很旺盛，那些冬青或者别的绿化树的枝桠长得很快。活儿就像堆起来一样，干也干不完。
　　 在厂区里，一些树上长起了虫子，密密麻麻的爬在树上，像生了白癜风。李部长安排人买了一些药水回来，让何秀芬喷洒在树上。由于雨水多，白天才喷的药水，到晚上就被雨水冲走了。李部长心痛买药水的钱，也听从了别人的建议，把树上的枝桠修理掉，然后看准天气好的时候再用药。
　　 “你来砍。”李部长对夏山说。
　　 “我可以砍。但是工钱得多一点。”
　　 夏山的要求不高，很容易就得到了满足。夏山顺着树，两手一抱，脚下一夹，身体一纵就上去了。到了绿色树叶之间，人影就只有几团昏黄的影子了。
　　 一个接近十五岁的孩子，干起活来的麻利劲几乎和一个大人不想上下。但毕竟是孩子，力气是不济的，持久性也会差一些。干上一会儿，他的热情就减了一些，或者就靠在树的枝杈上，摇晃着一双干净的脚，看着整个厂区。
　　 夏山的眼里，似乎有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带着一种野性的桀骜不驯与对未来的期待。坐上那么一会，然后又会迅速地溜下树，窜到另一棵树上去，在这过程中，甚至会用手里的刀去砍一下那些躺在地上的树枝。树枝上的小虫，随着树枝一起离开了树。小虫白白的，像抹的一层石灰，在别的人眼中，小虫有些恶心，在夏山眼里，那些小虫和树叶、泥土、树皮等等没有两样。
　　 “嗨，你好！”
　　 夏山正好爬到一棵树上。树也就几米高，站在那里树枝遮掩了他身体的一些部分，脸那儿的树枝少一些。正好对着一栋楼的二楼，那里有一扇窗户。窗边站了一个女孩。
　　 女孩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在玩游戏。不经意抬头就看见一张黝黑的脸，很自然就出口这声问候。
　　 隔的距离不远，夏山伸长脑袋正好可以看见平板电脑上的图影。听到这声问候，夏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手挂到高一处的树枝上，往上翻腾了一下。他的动作弄得有些树枝哗哗地响了几下。
　　 “你好，我是夏山，我在砍树枝。”
　　 夏山的动作让女孩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不怕摔下来吗？从树上摔下来的话，肯定疼死了。”
　　 “呵呵，摔下来？你见过猴子从树上摔下来过吗？”
　　 夏山对女孩的这种问话表示不屑。夏山从树上拿起悬在那里的一把小电锯，开动起来，随着一阵呜呜的声音，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啪”的一声，跌在地上。树枝的跌落，带着一股子飞翔的阴影，在眼睛里形成一团绿绿颜色的轻雾。
　　 “砍树？好玩吗？”
　　 “好玩？干嘛说好玩。不好玩。”
　　 夏山继续干他的活。他对女孩的问话没有兴趣。他讨厌女孩连衣裙上的花纹。讨厌她头上的那个发卡。讨厌女孩脸色的白净。讨厌女孩长长的黑色头发。讨厌女孩大大的眼睛。反正他不喜欢。
　　 电锯呜呜地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就被弄得光秃秃的了，像一个可怜的和尚站在秋风里。干完活，夏山照例坐在枝桠上，晃荡着腿坐那么一会。眼神不由自主就晃到了窗前，窗前的女孩还看着他。
　　 办公室很宽大，里面摆着大大的桌子，沙发，柜子。室内的布置色调偏暗，不是黑色就是猪血红。这样一看，屋子里似乎光线不足。
　　 “你是谁？”
　　 女孩手里还拿着平板电脑，她对手中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她的眼神一直追逐着夏山的动作。
　　 夏山的脚上穿了一双裂了口的凉鞋，摇晃得非常自得而随意。他这样问女孩的时候，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坐在树上有意思吗？”
　　 “有意思？有屁的个意思。”夏山的话语一下子放高了，然后身子灵活地一扭，顺势就到树脚下去了，除了电锯，他的腰上还有一把刀，他抽出刀来，唰唰唰地在地上的那些树枝上砍，把树枝和树叶砍得随处乱飞。
　　 然后，夏山把刀往腰上一插，两手抓住在另一旁的树，身子扭动几下，人就坐到另一棵树的枝桠上了。
　　 “你觉得呢？你觉得有什么意思？”这棵树距离女孩要远一些了，夏山从树隙之间看过去，就有些迷离的感觉了。他依然像猴子那样，在树枝上玩闹一下。折腾一番之后，停下来一看，窗边没有人了。没人就没人了，问的话也就没有回应了。夏山继续操起自己的电锯开始干活。
　　 树上的枝桠不断地脱离了树的本体，往下垂落。树枝往下落的过程中，带着一些不舍的声音。夏山没有那种怜惜的心思，只管放任电锯带着一种残忍，让一棵繁茂的树变成光秃秃的枝干。
　　 电锯的声音呜呜啦啦，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感，去完成一种屠夫一般的任务。树秃了，像一个做工极差的弹弓。夏山摇晃着腿坐在上面，眼神往远处看去。在厂区里，像积木一样摆放着一些厂房，在厂房里，进进出出着一些人。这些人在厂房里，干着些什么样的事呢？和他这样的事有什么区别呢？山上的树呀草呀也很多，都是任其自然地生长，而这里却要修剪、切割，让树呀草呀按照一种模式生长。
　　 当然了，这也算一种工作，要不然母亲去哪里找工作来干呢？
　　 “树上好玩吗？”
　　 在树下的枝桠丛中，站着刚才的女孩。她仰着头，很好奇地问坐在树上的夏山。夏山往下看了一下，看到女孩头顶上那枚漂亮的发卡上。发卡有一种精致的色彩，对光线的反射效果也不错，而且还有美丽的花纹。夏山看了一眼，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头高高的往上仰着，说话的语气是故意装出来的。
　　 “有啥好玩？”
　　 “我看你在树上蛮开心的。”
　　 “当然开心啦！我也是在挣钱呢？可别小看我哟，我也是员工。”
　　 “那么，你是童工？”女孩这样问。
　　 “童你个头！”夏山害怕童工这个词而失去了这份不容易的工作。身子往下一跳，跳到一根地上躺着的树枝上。树枝被踩得摇晃起来了，树枝上的那些白色的虫点，也跟着摇晃。女孩站在一旁，被夏山的动静弄得侧身往一旁躲开。
　　 “这是虫，看见没有，活的，还在动。”夏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女孩面前晃动了一些，那些白色的蠕动，吓得女孩往一旁躲开。夏山哈哈地笑起来，很开心。女孩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怕，这种虫子有什么可怕的。”
　　 “不怕？你不怕这种虫子？你敢摸一下吗？”
　　 夏山把树枝伸到女孩面前去，“你敢嘛？”
　　 “怎么不敢！这种小虫，又不会咬人。我怕什么？”女孩大着胆子，真的伸手到树枝上，手指触到那白色的虫子，狠狠地按下去，树枝上的白色就少了一些。按过的地方，有一部分还在上面，有一些沾到女孩的手上去了。
　　 “哎呦，好佩服。”夏山丢下树枝，蹭蹭蹭几步，到另一棵树下，手往树干上一搭，身子快速的就到树叶之间去了。
　　 “你能拉我上去吗？”
　　 “拉你上来，好啊！待会别哭鼻子。”
　　 夏山从树叶间伸下手来。女孩的手抓住了夏山的手。夏山用力往上拉。女孩对这样的事，根本没有什么经验，身体就像僵成一团的。夏山拉起来，就像拉一块石头。
　　
　　 三
　　 夏山家有过短暂的一段富裕时光。他记得那时父亲常爱买一斤卤猪头肉回来，坐在屋子里喝酒。
　　 钱就塞在一张小小的折子里，压得很平。地没有了，不用每天顶着毒辣的日头去挖地了。父亲和母亲都显得很不适应。夏山和妹妹夏雪每天背着书包，还有个学校可以去。父亲和母亲也跟他们一起出门，就在附近转悠。
　　 实际上也可以找个工作做。父亲说都累一辈子了，还没累够吗？玩，玩一段时间再说。存折里夹着的钱，足够他们玩一段时间，或者说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一家人吃喝几十年都不用愁。多么巨大的幸福呀！从存折里取一点出来，够父亲吃很长一段时间的猪头，包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