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的反思
　　
　　 近十几年来，随着电脑码字的方便，网络传播的快捷，使人们可以敞开式的从中渔利（更多的是对渔利的希望与企图）。基于这种背景，网络文学突飞猛进，发展极其迅速。于是，文学成为一面招摇的幌子，小说成为挂羊头卖狗肉（小说如羊肉，已被故事如狗肉取代）。
　　 小说，是在语言文字的艺术范畴之中，以叙述人事为创作手法，营造典型性为审美特征的文学体裁。它通过完整的布局、合理的发展、贯穿主题的美学原理为表现，具体落实塑造人物形象的中心点，完整故事情节的叙述和深刻的环境描写，从而达成社会生活的反映。
　　 文学，这一词语，是由“文”与“学”这二个文字组成的。文，是形成篇幅的文章；学，是文章所具备和透露的文化意义。以小说而言，文是故事，学就是知识性。
　　 现在的小说，正被侧重于“文”，忽略于“学”。即以故事的叙述、描写成之为篇幅，淡化乃至抛弃了文字的可探索性和文学的本质意义，并且越来越肤浅地流于彻底的故事化。
　　 故事是侧重于事件过程的描述，强调情节的生动性和连贯性，以适于口头讲述。小说则是通过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要手段，反映社会生活和个人内心世界的。因此，小说不止是故事。而故事与小说的区别，至少有如下三条：
　　 一、故事要有核心情节和精彩的细节，细节都是围绕核心而展开。而核心情节对小说却是有可无不可的，因为小说可以通过人物的性格来引出情节，通过对人物的语言和活动来反映主题。
　　 二、故事用的最多的是叙述。相比之下，小说则是描写，最常用的场景、人物肖像、动作形态的描写，在故事里就很少见了。这种描写与叙述的对比，跟小说与散文的对比略有不同，小说中的描写对于非叙事的散文来说，就很近似于叙述。
　　 三、故事是说事的，一切都是围绕故事而进行，它的最高期望只是为了引人入胜，让人津津乐道、为之叫好。小说是写人的，一切都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场景、心理活动、语言、动作的描写，都要与人物的身份、性格、情感进行有机的对应，也就是始终突出人心。由人心而至世道，因此，小说的核心宗旨，是为了启迪世道人心。
　　 在写小说时，因为所写的情节都要或明或暗或支撑或铺垫这篇小说的主题及思想，并遵循人物的性格进行发展。所以，有时候连作者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只能按照人物逻辑向下走。这也就是说，写小说并非为了讲故事。
　　 如果把写小说比作走路，那么，它在事先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在中途有岔道，有上坡下坡，充满曲折，走到哪里是那里。所描写的事、物、情、境，都不是小说的主要目的，只有走路之人被塑造得如真如实，才是小说的成功。
　　
　　 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
　　 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可以条分缕析如下）
　　 一、人所认识到的全部存在，只能在意识中作为对象呈现；独立于意识之外的存在对人毫无意义。因此，小说的现实性实际上只针对现实在意识中的投影。（申明了意识的重要。小说如果不是受意识的驱使，那么，小说就会毫无核心的统一的本质意义可言）
　　 二、现实本来流动不居，但它在现实主义的假想中被固定，变得像镜子中的反射那么简单。而现实投影更多地把有色眼镜当作自身的隐喻，目光的角度和主观性决定了现实投影的形式化。（文学所针对的现实，是对现实的片段撷取，在撷取中能够逼真，就是现实主义）
　　 三、小说必须把研究形式作为意识对象化关联外部世界的首要手段。以何种方式即以何种形式与世界发生联系，应该是不同作家风格区别的根本所在。（小说不是研究，而是针对。小说描写事物的针对形式是意识对象化的主要表达，这是一个从描写到建立风格的过程）
　　 四、真实，其实只是形式与现实投影的和谐统一。传统现实主义作为形式之一曾经是真实的，但在今天则是虚伪的。因为随着现实的变化，对现实的认识也必然发生改变，这要求小说家必须不断寻求新的形式来适应这一变化。真实只面对发现敞开。（从真实到故事，事情的逻辑性就会自然具备。从故事中建构真实，就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五、所以，必须反对建立在常识经验上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今天，尤其应该反对以反映个人经验为目的的私人写作。无所不在的“我”在“她／他们”的小说中只保证了个人经验的真实，在发现的意义上无疑是任性而狭隘的。（那么，岂不是要求小说必须公共化）
　　 六、同时，从意识的主观性上讲，小说只与绝对的“我”有关，这一绝对表现为：意识并不反映现实，意识只创造现实。在此意义上，超越现实经验的虚构和想象成为必要。真实不仅体现为和谐的形式，还体现为绝对的主观性。（这是主观、客观倒置了的）
　　 七、而这一主观性为小说走向彻底的形式主义提供了保证。这里所说的形式主义，仅仅意味着通过对材料的综合处理，使形式与材料达成和谐，而不是那种普遍认为的、把形式从材料上剥离开来。形式能够而且应该成为小说的惟一本体。（小说是文字组成的，以文字的表述而言，它就是一种形式）
　　 八、强调本体，就是让小说回到它自身，成为它自身。只有这样，小说才可能从讲故事变为讲故事的艺术。就像绘画就是色彩和线条一样，小说首先应该关心叙述和语言。（这是指小说必须注重文字语言的全方位使用，从而，可以与文字之学靠拢）
　　 九、小说反对题材和主题意义上的时代性。小说反对文革小说、知青小说、改革小说等等落于“小说的历史”之外的历史小说。小说反对以“提供生活方式”为目的的私人小说，“酷”、“愤青”、“肉体”、“反社会”等等以刺激读者为目的的小说只在树立作者个人形象上具有意义。（如果以题材和主题意义上的时代性来评判小说，那么，小说就只是故事的好或坏以及故事是否利于那些左右了所谓“时代”者的要求）
　　 十、小说反对道德，小说反对反道德的道德。（应当说，小说并非必须符合于由道德来强加的功利要求）
　　 十一、小说只在构成的意义上考虑题材和主题。只有当小说仅仅把它们当作材料来运用时，小说才拥有赤裸的身体。（这一条，完全点明了小说的所以然）
　　 十二、一个好看的故事仅仅是小说的一件华丽的外衣。（而这华衣，会让小说在“华丽”中被歪曲乃至沦丧）
　　 十三、对“小说应该好看、舒服”的叙述要求难道不应该质疑吗？小说不是为了讨好读者而存在，这种习焉不察的强制态度下隐藏着深刻的危险。“好读”的、“可解释性”的小说是面对文化和小说惯例妥协的文本，往往借助提炼语义、复述的手段让意义始终保持充盈、在场，它以丧失小说本体为代价而获得语义和快感。（这一条会走向另一种极端）
　　 十四、所以，小说不追求快乐，小说只追求极端的快乐。给读者制造重重阻碍的小说，以破坏文化霸权、写作惯性、读者的趣味为己任，最终让读者抵达本体层面上的纯粹爱欲。（纯粹爱欲，显然，是给小说设立了一个“极乐世界”式的乌托邦。然后，就会强调小说的读者成为乌托邦的信徒，像不识字的老太婆念佛那样去向往“极乐世界”）
　　 十五、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必须具备严肃而深刻的批评意识，这要求小说家必须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去同语词搏斗，大量的阅读、有怀疑精神的思考、必要的知识储备是他写作的前提。这本应该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却因为当下一种流行的观念而有重提的必要，这种观念就是：在反抗文化霸权的路途中，只通过本能、身体、天才、“生而知之”就可辨清全部方向。（认识至此，是很正确的。但表达的词语稍微有点夸张，“必须调动全部的注意力去同语词搏斗”这一句里的“同语词搏斗”，应该改为“致力于提炼语词”）
　　 十六、当小说抛弃了上述这些身外之物，还可以继续推进到取消意义，甚至小说的认识功能，这是“本体”的题中之意。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小说仅仅被它自身的光芒照亮，这不仅仅是一种理论设想，这是一种正在实践中的可能。（取消意义，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某些意义的被强加和歪曲，就提倡取消意义，那就跟“破四旧”异曲同工）
　　
　　 以上所录，是“黑蓝文学”对小说的反思与再认识。括号内的文字是我所加。
　　 很明显，“黑蓝文学”对小说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些要求，有其较浓的反思小说的意义。
　　 当然，它的反思并非全部正确，至少三分之一是有问题的。但它值得一看，尤其是第十一条，很需要现在写小说之人仔细参考。
　　 “黑蓝文学”，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崛起的一个文学创作团体，他们认为中国小说的观念腐朽濒死。形而下的道德感、意识形态和实用主义遍布主流媒介推崇的被称为“小说”的文字，在此虚假狂欢的阴云笼罩下，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只是变换所谓的时尚题材。他们致力于“艺术本体”的小说的发掘和培养，呼唤并凝聚对材料、形式、叙事、语言、视角等诸元素进行质疑反思和独立创造的写作者及其创作的“艺术小说”；在与主流媒介推导的价值观相对的角度上，“艺术小说”同样可以被称为“本体小说”或“独立小说”。
　　 他们申明他们是为了“努力重塑当代汉语文学艺术新的尺度”，并解释：“艺术小说”更深刻地关注现实、关注人，为了这一目的，“艺术小说”对现实、对人的研究，以及对各种新的具有可能性的技术的学习，远远超过那些功成名就、循规蹈矩、各种名流嘴脸的主流小说。因此，他们申明：不要简单粗暴地把“艺术小说”迅疾地等同于“迷醉于象牙塔”、“脱离现实的”、“为艺术而艺术”。
　　 显然，他们的申明和对“艺术小说”的解释，跟“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的十六条，有着较大的不同。他们对“艺术小说”的解释，其实乃是指出文学之“学”的重要。
　　 他们也没有注意到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更没有认识到是小说的彻底故事化沦丧了小说。
　　
　　 故事的好不好，是由题材、情节决定的。小说的好不好，并非以题材、情节论处。故事是会愚弄人的。但真正的小说，绝非令人弱智。
　　 小说是具备一定程度的文化内涵和知识性的，它的文化内涵和知识性，归结为一个字，就是“学”，也就是黑蓝文学对“艺术小说”的解释，是“更深刻地关注现实、关注人”和“对现实、对人的研究，以及对各种新的具有可能性的技术的学习”。因为，当一个人物在故事中展开，那是要以揭露人性为开示的。而这种开示，至少会使读者获得一种参考，这种参考，就是文化内涵与知识性的具备。
　　 文学的文化内涵与知识性，必须强调文字的可探索性。当文字的可探索性被忽略或扬弃，那么，文而不学，等于有肉无骨，肉会浮肿、虚胖。等到肿胖得过份了，就会把自身拖垮。
　　
　　 二零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