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它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样光明……
梦魇如潮汐般迅速退离,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里偷进来的光影。若不是还未平复的紊乱的呼吸和额头冰冷的虚汗,程颜会怀疑刚才的噩梦是否真的来过。虽然很快忘记了内容,但梦里的恐惧却是这样真实的存在。
“嘟……嘟……”
“喂?”程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小白……”电话那头的声音颤抖,听不出熟悉的感觉。
“谁是小白?”程颜皱了皱眉,问道。
“小白,”对方好像并不理会程颜的问题,“小白,我又做噩梦了。小白,我梦见我们吵架了,吵得好凶,然后你说你再也不相信我了,你走了,我难过的只能哭,哭着叫你,你却再也不回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程颜抓过枕头边的闹钟,按亮了灯,时针刚划过数字2。在这样的时刻,接到这么莫名其妙的电话,还真是诡异啊。程颜想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听着电话那头的抽泣渐渐淹没在寂静的夜色里,道了声:“对不起啊,我不是小白,你打错了。”便挂上电话,扯过被子睡去。
可是,不一会儿,电话又重新响起。
“嘟……嘟……”
“什么啊?骚扰啊!”程颜看着刚才的那个号码,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便拔了电池扔在一边,埋进被子里去。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方敏的世界再也亮不起来了。
方敏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半晌,才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她凭着记忆和黑暗中无比敏感的触觉再次按下重拨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就像是一种宣判,刺破空气,一字一句镂刻进心里。
方敏记得那是她和他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他一直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说,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
于是,她说,那好,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背叛了自己去相信你。
从此以后,方敏便将世界的灯都关上,那是如此疼痛,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不论冷漠还是温暖,世界对于她,再无色彩。只是梦境却一如既往,鲜艳得狰狞。
下午5点10分,正是下班的人流高峰时段。夏至以后的阳光把空气蒸出怪异的形态,远处的风景,似乎浸在粼粼水光里一般,每个人都像是生活在水里的热带鱼。
“嘟……嘟……”
程颜把手伸进已经被太阳烘烤得如同蒸笼一般的包里摸索着手机,当她触到手机的刹那,被它已经发烫的外壳灼得差点缩回手来。
“嘟……嘟……”电话显然没有就此挂断的意思。
烈日之下,程颜微眯着眼,也不去细看来电显示,便按下通话键就往右耳送:“喂?”
“小白……”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仿佛如昨晚的夜色般冰冷。
程颜突然觉得似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冷到骨髓,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真的不是小白,麻烦你看清楚号码再打。”程颜又跟对方解释一遍。
“小白,”对方跟昨晚一样,好像并不听她的的解释,一直把她称为小白,自顾自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白,小白,我又做噩梦了……”
“我说了,我不是小白,你打错了!”程颜很不耐烦。
“我梦见我死了……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落……醒来之后,我发现我不想死,可是梦里那种绝望却如此真实和清晰……”炎炎夏日,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寒冰洞穴,又或来自地狱,让人背脊发凉。
“你打错了!”程颜挂了电话,将手机重新塞会包里。
不知道为什么,程颜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也许是天气太过燥热,也许是刚才的电话。她嘟了嘟嘴,骂了句“神经病!”便将刚才奇怪的事情带过,继续匆忙行进。
和所有人一样,我们都忙于自己的事,以各种匆匆的形态,一些小事,从来无法让我们驻足停留,除非……
炎热的下午,广场上巨大的电子屏幕播放着今日的新闻,连续的高温,主持人在屏幕上提醒市民做好防暑准备。行人来往,神色匆匆,偶尔瞄一眼电子屏幕,也会很快把视线移开,重新回到自己的路途上去。而广场对面,一个沉闷的声响,终于打破这规规矩矩的安静。
“啊!”尖叫是对面公交站牌旁边的一个女人发出的。也正是这声尖叫,划破了安分的空气,将人们的脚步拦下来。行人转过头去,立刻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个女子从广场对面的大楼坠落下来,摔在刚才尖叫的女人身旁,暗红色的血液迅速地从身下蔓延开来,浸染在被太阳烤的滚烫的灰白色的水泥地上,发出“嘶嘶”的微小声响。等公车的女人在尖叫之后,昏厥过去。
空气凝固一般,世界顿时默声。人们沉默着走过去,慢慢聚集起来,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人们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
时间拉扯出一段空白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道:“真可惜……”
霎时间,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第四个声音……都接连不断地从人群中涌出来。
“死了吧?”
“应该死了吧?真可惜……”
“自杀的么?”
“也说不定是被谁推下来的呢。”有的人抬起头,试图从楼上的某个窗户里看出一点线索。
“真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现在的年轻人哟……”
……
“报警吧。”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声,于是有几个人慌忙掏出手机来。
“先打120还是110?”
“肯定都打啊!”
“哦,好的。”
有人拨打着电话,人群中依旧充斥着各种议论的声音,报警人几乎是用吼的声音,才向警察说清楚地址。
程颜错过了一班公交,而下一班还得等半个小时,她索性当散步走着去下一个站点等车。
路过广场的时候,刺耳的警笛声从对面的人群传来。程颜望过去,很多人围在广场对面的大楼下面,围观的人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马路,救护车呼啸着像是逃离般飞驰而去,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便开始疏散人群。
程颜想着过去看看,却又怕再一次错过公车。这时,被疏散的人们走了过来。程颜拦住一个陌生人问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唉,有人跳楼了。”陌生人摇了摇头,有些惋惜道。
身旁的陌生人们开始讨论起来。
“不知道是从几楼跳下来的哦,这么想不开。”
“自杀的吧?现在很多人都会为情自杀的。”
“我看见她是脸朝的地,这一摔,肯定面目全非了。”一个女生捂着脸对旁边一起等车的女孩说道,“要是我,死也要死得漂亮一点。”
程颜瞥了她一眼,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唉,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跳楼,她当时会是什么感觉呢。”不知道谁突然这么说。
这时,公车缓缓驶来,程颜逃似的奔上了公车。她第一次觉得可怕,从那些陌生人的言语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公车开动,程颜从车窗望出去,对面的大楼下面,警察依旧用一种驱赶的方式疏散着人群,可是人们走了又来,散了又聚,警察也露出无奈的表情。从人群的间隙,程颜仿佛看见那暗红色的溪流,忍不住一阵干呕,身旁的人们将嫌弃的目光投向她。
你知道的,生命中的一些小事,从来无法让我们驻足停留,除非……除非是这样令人绝望的意外。
在漫长繁复的梦魇中醒来,程颜又惊出一身冷汗。她依稀记得,在梦里,那个陌生的女孩坠落下来,在她眼前破碎成暗红色的碎片,然后她听见一声尖叫,来自于自己。
程颜从床上坐起来。太阳还没升起,夏季的天空已经亮起来。她起身,准备走到客厅里去倒水。
这时,身边的手机响起来。
“嘟……嘟……”
“喂?”程颜还未从梦魇中恢复过来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不久前的夜晚听见的那样。
“你好,程颜小姐,麻烦你到城西派出所来一趟好吗?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对方说的很客气。
“好的。”程颜挂上电话,走到客厅里去倒水。
程颜捧着水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往的人,那些陌生的人们。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样?
以前,程颜去玩蹦极,听着风在耳边呼啸,体验自由落体的刺激。
那么,从这里跳下去会是怎样的感觉呢?程颜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不寒而栗。
那么,从这里跳下去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刺激么?
不,也许还有,恐惧。
或者,绝望!
城西派出所,办公楼2楼。
程颜跟在警察身后,路过一间审询室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咆哮:“那女人就是一个疯子!疯子,你知道吗?她说她看见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然后在我面前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她就是一个疯子……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无非是想让我内疚,让我觉得对不起她,让我一辈子对她愧疚。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她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进来吧。”警察打开旁边的审询室。
程颜在关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魔鬼还不如去死!”她总以为这是要多大的怨恨,才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死者,方敏,昨天下午坠楼身亡。程颜,你和她是什么关系?”警察递过来一杯水,坐到对面去问道。
“不认识。”程颜如是答。
“可是方敏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还有她死的那天凌晨,她打过电话给你。”警察冷冷地看着程颜。
“是的,我在半夜接到一个人拨错号码的电话,就这样。”程颜撇了撇嘴。
“如果打错电话,那么她为什么又反复打给你?”
“不知道。她把我认错了,我跟她说‘你打错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听进去,我就挂了。”
“可是她死之前还打给你。”
“对,她打电话来,跟我说什么她梦见自己死了,我又跟她说了一遍‘你打错了’,然后就挂了。谁知道她真的死了。”
“你真不认识方敏?”警察再次确认。
“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她吧?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至于疯狂到去杀一个陌生人吧?”
“方敏初步认定为自杀,但是原因还在调查中。”
“我本来大晚上的接到打错的电话就很郁闷了,现在还就因为这个被稀里糊涂卷到别人的自杀案里边,真是莫名其妙!”程颜抱怨着。
“那么,方敏死的时候,你在哪里?”警察并不理会程颜的抱怨。
“我那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往城市广场的方向走,后来我在城市广场的公车站看见对面地你们拉起警戒线。然后车来了,我怕再次错过公交,就上车回家了。”
警察在本子上飞快地记下程颜刚才说的一大段话。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程颜:“哦?这样吗?”
“嗯,我说的都是事实。”程颜干脆双手抱在胸前瞪着坐在对面地警察,试图让他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他那种怀疑的目光。
两个小时之后,审询终于完毕。程颜走出城西派出所,在大门外,抬起头看蔚蓝色的苍穹。她觉得尽管外面一直高温不断,但也比审询室的阴冷压抑好了许多。
一个男子匆匆从派出所走出来,路过程颜的时候,停下来,看着她。半晌,准备开口,又立刻将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过身匆匆离开。
程颜看着远去的背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白?”
声音很小,那人却仿佛听见,身影一怔,又匆匆离开,没有回头。
程颜心里似绷起一根细小的弦,突然地紧张起来。
被连续高温烘烤得奄奄一息的城市,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有小孩欢呼着在雨中奔跑,被大人一把扯回来严肃地训一顿。沿街商铺里的店员搬了板凳坐在门口,欣喜地望着这场大雨。
程颜打着伞,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银行卡,转过身,一声轻叹,雨水滴落在数字键盘上。
她匆匆赶到医院,交清了之前跟院方下跪求来的可以延期支付的手术费,便径直朝病房走去。
推开门,一个女孩转过头来,给她一个苍白的笑颜:“姐姐。”
“嗯。”程颜将雨伞放在门边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手术后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呢,只是伤口有时候会疼很厉害。”小女孩一直笑着,“姐姐,等我出院,我们就去旅行吧。”
“好呀,我们可以环游世界呢。”程颜揉了揉女孩的头发,“我们一辈子去旅行,走到哪里都不分开。”
“嗯,一辈子不分开,还有下辈子,也不分开。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要和姐姐在一起。”
“呵呵。”
窗外的大雨下了一整天也没有停的迹象,程颜打着伞,再次经过城市广场的时候,她走到那座大楼下面,低着头,再也找不出那个女人跳下来的痕迹。光透过红色的雨伞在地上印出一片腥红,雨水从脚下流过,却像极了那个女人身下弥漫出来的血液。程颜感到窒息的难过,扔下伞,慌忙逃离开来。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梦境里破碎的片段绵绵而来,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张张扭曲夸张的脸,带着不同的表情。冷漠,木然,伤心,愤怒……还有绝望。
程颜在手机的来电声中醒来。
“喂?”
“程颜小姐,麻烦你到城西派出所来一趟,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