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铜铃声
晌午的日头正敛着怀暖洋洋地笑,村口又响起了铜铃声,这铜铃声规律性地隔十天半月便会伴着牲灵稳健的步伐,爬上村外那道陡坡,穿过村口的一排洋槐树,清脆、均匀地飘进村人们的耳中。
听到铜铃声,秀秀扶着门口的那块石头站了起来。她从心底里想亲眼看看五年以后的今天,那个货郎将他琳琅满目的杂物驮在了怎样的一头牲灵身上,那个发出特别声音的铜铃又是怎么样神奇。
“收羊羔皮哩!拱线、袜子、花椒大料、头绳……”货郎的吆喝合着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挑担子,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挑担子,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
村中,孩童们的号子又蹿进秀秀的耳朵。
两年前,秀秀同样可以和一群孩子充满好奇地围着来村的货郎爷爷,一路将其送出村庄方才意犹未尽地折回。满嘴拉碴胡子的货郎爷爷,“咯吱咯吱”的扁担,挑着同样扁圆的一对货筐,筐里堆了妇女们最好的七色细线、顶针头巾,或是抢手的缎被面子、冰糖味精,还有秀秀最喜欢的红头绳呢!
秀秀妈给秀秀买过一根红头绳,货郎爷爷夸秀秀长得俊,还多裁了一寸。
秀秀眨着大眼睛说:“爷爷,你人真好!”
货郎爷爷年复一年地进,离村,“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嘶哑或浑厚的吆喝,每次来圪凹村,他都能见到秀秀,秀秀也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东家进,西家出。
村人吓唬秀秀说“这老头子要把你带回去给他孙子做媳妇!”
听到“媳妇”,秀秀本能地脸红了,“把你才引去做媳妇!”继而看着货郎爷爷笑,自己也笑。
两年后,货郎爷爷还来,秀秀却再也不能和同龄人簇拥着货郎漫村跑了。每听到货郎爷爷的吆喝声,秀秀就会到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等他从面前经过,然后问一句“爷爷,你又来了?”露出甜甜的笑容。“哎,我来了,货郎爷爷将两颗洋糖塞进秀秀的小手,摸摸她的头。秀秀恋恋不舍地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
“挑担子,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簇拥的孩童喊着参差不齐的调子。
秀秀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喊起了这种号子,她当然不懂这样的号子是在褒货郎爷爷还是贬货郎爷爷。秀秀不管那么多,总之,在她心里,他们的呼喊一定是在赞颂货郎爷爷。
货郎爷爷经过秀秀门前时,秀秀已经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等他了。
“爷爷,你要不要到俺家喝口水?太阳很毒哩。”等货郎爷爷经过她面前时,秀秀赶紧邀请货郎爷爷。
“不了,爷爷刚在隔壁那家喝过。”货郎爷爷照旧塞给秀秀两颗洋糖,叮嘱秀秀,“亮红晌午的,当心晒着,快回家里去吧。”
秀秀和货郎爷爷说话时,近旁的孩童还在喊着那句号子,“秀秀,你和我们一起喊。”
秀秀没有和那些孩子一起喊,转而问货郎爷爷,“爷爷,他们喊的是啥意思,是在说你好吗?”
“小孩子们玩哩”,货郎爷爷说:“是说我好哩!”
货郎爷爷走了,秀秀也回到屋里。一回到屋里秀秀便开始喊同伴们喊着的那个号子——挑担子,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
“秀儿,你这是哪学来的?”秀秀妈说:“不要乱喊,这个货郎爷爷好着哩。”
“他们都这样喊哩。”秀秀说:“货郎爷爷说,这话是夸他好哩!我也要跨货郎爷爷!”秀秀显然有些得意,下次再见到货郎爷爷时,她也可以和大伙齐声喊那个号子了,货郎爷爷听了肯定高兴。
秀秀妈说:“傻秀儿,那是骂货郎爷爷的话。”
“为啥哩,货郎爷爷不是说那是夸他的话吗?”秀秀不解地问。
秀秀妈说:“现在好多货郎都很坏,他们卖假东西,还卖得很贵。村里人就咒他没吃没喝,得拄着拐棍淘大粪。这个货郎爷爷不是坏人,你不能骂他。”
秀秀听了就便梗咽起来,两湾泪水像扭着身子的小鱼从眼眶里爬了出来。秀秀妈见状忙说:“秀儿,别哭,小心你的眼睛。”
“他们咋能这样哩?”秀秀委屈地说。
秀秀妈安慰了好一阵,秀秀才停止了啜泣,她用手摸了摸扎辫子的上那根货郎爷爷多给她裁了一寸的红头绳。秀秀这才记起,这根红头绳已经扎了两年多了,如果照着镜子,它一定变得很旧了,不再那般鲜红。想着,秀秀决定下次货郎爷爷来时,她要买一根新的。
村中来的货郎很多,但秀秀能很容易地辨清哪一位是她最熟悉的货郎爷爷,以前是他的声音,现在只要听到那特别的铜铃声秀秀就敢肯定是他,只有他是用牲灵驮着货物卖。秀秀曾问过货郎爷爷改用牲灵驮的原因,货郎爷爷告诉她他老了,挑不动了,秀秀也知道货郎爷爷老了,他的吆喝声低了很多。
现在,铜铃声和货郎爷爷的吆喝声越来越近,秀秀很高兴,很快她便可以买到新的红头绳了,而且她要告诉“傻货郎爷爷”,那群小孩子喊的话不是夸他,是在骂他,一定要让他教训那帮孩子。
“秀秀”,老远货郎爷爷便招呼秀秀。
“哎——爷爷,俺要买新头绳,红色的。”秀秀脸上的两只小酒窝浅浅地露了出来。
货郎爷爷走近秀秀,将牲灵栓在院跟的木桩上,拿下沉沉的货物带,为秀秀找红头绳。
村里的伙伴们又在喊“挑担子,戴眼镜,拄拐棍,淘大粪……”。
“爷爷是好人!”秀秀一着急就为货郎爷爷打抱不平,“你们怎么这么坏哩!”
“俺爸俺妈说货郎子都不是好人,尽骗人!”一个小男孩说。
“胡说!爷爷给俺吃糖哩,还给俺多裁了红头绳哩!”秀秀小小的心底就冒出来一股特别的温暖。
孩群中有调皮的说:“你能啥哩?俺叫俺爸到城里给俺买。”说着还不闲嘴,“你带上红头绳更难看”,孩群中立刻“嘿嘿哈哈”成一片。
秀秀的泪便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货郎爷爷见状摆出十分威严的样子,狠狠地训斥了他们,一群孩子被吓着了,立刻四散而去。
“秀秀,不哭,他们都被俺吓跑哩。”货郎爷爷说:“甭听他们胡说,秀秀扎着红头绳可好看哩,不信你回去问你妈,就像个小媳妇。”
秀秀破涕为笑,“爷爷,你尽胡说!”
货郎爷爷摸着秀秀的头将红头绳放在秀秀手里,秀秀从口袋里翻出秀秀妈给她的五块钱。这五块钱都快一年了,秀秀妈说兜里揣着钱好,长大了不缺钱花,秀秀一直没舍得花。
“爷爷,嗯——给你钱。”秀秀恭恭敬敬将五块钱递了出来。
货郎爷爷笑呵呵地说:“这根头绳是奖给你的,你告他们的状,他们被俺吓着哩,以后就不敢再骂俺哩。”
“真的吗爷爷?”秀秀惊喜地问。
“是真的,是奖给你的。”货郎爷爷说。
“爷爷,你能帮俺扎在辫子上吗?”秀秀说:“俺看不到。”
货郎爷爷的心头被酸酸瑟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他何尝不知道秀秀的眼睛看不到呢。早在突然秀秀只是直直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和他说话,不再跟着他东家西家转那时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后来秀秀妈告诉他秀秀脑里长了瘤,医生说压迫了视神经,秀秀的眼睛便再也看不到东西了。至此以后,秀秀只能摸索着从屋里来到门口的石头上,也不敢走远,用她幼小纯洁的心灵感知圪凹村的新旧更替。
货郎爷爷认认真真为秀秀扎头绳,秀秀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竟蹦跳了起来。
“爷爷,俺的红头绳好看吗?”秀秀抓着货郎爷爷的手问。
“好看,好看,秀秀扎着红头绳真俊丹丹的哩!”货郎爷爷说。
“俺要是能看到就好哩,俺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俺的红头绳哩。”秀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安静了了下来。
货郎爷爷赶紧说:“秀秀的眼睛很快就会好哩,到时候就能看到你的红头绳哩,可好看哩!”
“真的?”
“嗯,真的,爷爷啥时候骗过你哩?”货郎爷爷这般说,心中的沉积物却越来越重了。
“俺回去让俺妈看去!”秀秀说:“爷爷,俺回去哩。”秀秀又蹦跳了起来。
货郎爷爷拉着秀秀的手,把秀秀送到院子里。秀秀突然停住脚步说:“爷爷,你走,俺看你走!”
货郎爷爷摸了摸秀秀的脑袋,出了院门,解开牲灵缰绳,向村口走去。
铜铃声走过村中的洋槐树林,在花椒大料的清香里下了那道陡坡,仍就清脆悦耳地萦绕在圪凹村中,秀秀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