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对书中所写的老船夫和其孙女翠翠印象很深。那个老人守着渡口，不管风雨，从二十岁开始，五十多年如一日地管理渡船，负责把人和物从此岸渡到彼岸。现实中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为病入膏肓或者奄奄一息的人诵经，也为刚刚咽气的人守夜，他们平时工作在各个岗位，是普通得走在路上都认不出是谁的人，他们也如老船夫一样，将那些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灵魂摆渡到天堂。
　　 去年腊月二十，晚上十点多，我接到叔叔的电话，他说奶奶不行了。我和丈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拉起刚睡着的律就往娘家赶。我们的车拐进村里那条水泥路的时候，前面还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漆黑的夜里就我们两辆车一前一后开着。
　　 到了，门口的水泥场上停着好几辆汽车，还有七八辆电瓶车，六间楼房的西边三间灯火通明，那是叔叔家，东边的三间是父亲的。父亲十一月患了再生障碍性病血，目前还很危险，以前商量好的，奶奶要是走了的话第一第二天瞒着他。家里没有灯，是弟弟他们还没赶到家。其实老家已经几年没人住了，平时都住在市里。
　　 前面那辆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对夫妻，男的约一米八，身材魁梧，当时我心里非常紧张，没看仔细他的相貌。我们将车停在父亲那屋前面空着的水泥场上，他上前问我这里是不是85号——这是叔叔家的门牌号。话音刚落表弟推门出来，快步走向那对夫妻，只见表弟双手合掌，恭恭敬敬行了鞠躬礼，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对夫妻也同礼回应，表弟先将他们让进屋，然后迎面来接我们。屋里传来阵阵诵经声，我心头一阵抽搐，眼泪不觉滑下脸颊。表弟搂住我，一声姐姐话已经梗咽，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与他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好一会表弟拍拍我的后背说：“姐，好了，不哭了，奶奶走得很安详，进去了也不要哭，我们要让她走得没有挂念。”我看着表弟，使劲点点头。
　　 奶奶的房间在最西边，我使劲逼退眼眶里最后一点泪花，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床前的写字台下面放着一只盛着豆油的碟子，一根灯芯草燃起豆大的火苗???——这是为死者点的长明灯。旁边放着一盅饭，上面压着一只鸡蛋——这是为死者做的倒头羹饭。写字台上面，那只三五牌座钟上靠着一张佛像，一对有玻璃盅托底的大号白蜡烛亮起了昏黄的火苗，中间摆着黄铜香炉，里面插了三支上好的檀香，整个房间飘着淡淡的檀香味。
　　 我跪在奶奶床前，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她花白的头发已经用毛线帽压住，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就跟睡着了一样。房间里已经坐着十几个人，都穿着长达脚踝的黑色长袍。我看到了黑色轿车里下来的男子，他就坐在我旁边。我还看见了两三个街上的老太太，还有几个三四十岁的比较年轻的女人。
　　 身后开始击罄，我磕了个头站在一边。击罄的是一位五十左右的矮个子男子，寸头，浓眉大眼，罄：形似酒盅，直径约七厘米，置于一根木柄上端，木柄长约三十五厘米，用细长铜棍敲击。他左手握着罄的手柄，将其放在鼻梁同一水平线上，右手击打，端平的手臂将宽大的袖子撑开，就像蝴蝶的翅膀，口中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其他的诵经者双手合十，手臂端平，手掌放在胸口正前方，神态庄严肃穆。曲调一开始庄严沉重，继而不断加快节奏，最快的节奏就像绕口令一般，一口气念过去七八遍“阿弥陀佛”。中间还有一问，一答的形式，错落有致，整个诵经的过程就像听一曲跌宕起伏的乐曲，直到最后归于平静。我不懂这是什么经文，悄悄地问了旁边的一位年轻女人，她说这是佛教中的《阿弥陀经》，是安慰去世的人，让其魂魄升入极乐世界。
　　 我在中央电视台的一期科学探索栏目中看到，人死亡后，人体一些细胞还会活动一段时间，比如一些脑细胞和听觉细胞，里面讲听觉细胞是最迟死亡的。我想，尚有听觉的奶奶在诵经声中，应该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可以去到《阿弥陀经》中描写的极乐世界，黄金铺地，宫殿楼阁皆为七宝所成，极尽庄严堂皇，菩萨莫不宝冠顶戴，璎珞披身，富贵无比……。我默念“阿弥陀佛”，祈祷我那苦了一世的奶奶能顺利到达极乐世界。
　　 他们从晚上十点一直念到凌晨六点，叔叔端上檀香木煮的浴汤。此时所有诵经的男人都背对着床，双手合十，女士不用避嫌。一位六七十岁的女诵经人将一块洁白的纱布泡进浴汤，撤掉盖在奶奶身上的棉被，在床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用指甲剪给奶奶修理手和脚的指甲，再用纱布帮奶奶洗脸、擦手、浴身。她仿佛在给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擦洗，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那么轻柔、细致，无比神圣。屋里静得能听到蜡烛的烛芯在燃烧中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直到给奶奶穿好那套墨绿的寿衣，她才长吁一口气，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此时，窗外是冬夜里最寒冷的时候，呼呼的北风将门前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吹得哗哗作响；窗内是神圣的送别礼，虽然阴阳相隔，失去亲人的痛楚啃噬着每个人，但是整个过程庄严、宁静……奶奶啊，您就安心地去吧！我默默祝福。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东方发白。我们做了素面，借以抚慰咕咕乱叫的脏腑，并邀请各位诵经者一起用餐，只见好几个心细的女诵经者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包，掏出饼干，一再申明干粮自带，有口开水就好。不就是吃一口面条么？不是特意准备的，也没有下面菜。我有点好奇，莫非……餐点费都算在工钱里头了？八点左右，那些守了一夜的诵经者们脱下黑色长袍，带着倦意，与我们行了合十礼道别，随即水泥场上的一些汽车，电瓶车离开了。
　　 吃过早饭，我凑进婶婶姑姑等女眷里面，一起用针手工缝制白布做的孝帽，我好奇地问婶婶：“那些诵经的人不都是附近的？”
　　 “不，有几个是其他镇上的，他们开车来的。”婶婶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回答。
　　 “那他们念了一夜的经文，又不吃东西，工钱……”我不好意思将“工钱应该不低”这句话说出来。
　　 “不收钱。”婶婶答道。
　　 “什么？不收钱？整整一夜没睡觉，还不收钱？”我惊讶得瞪大眼睛，手中的针悬在空中。
　　 “是的，如果在我们家吃饭，每个人每餐还要付五块钱。”婶婶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女眷们一个个惊讶得看着婶婶，都停下了手中的针。
　　 “是付给提供饭的人家钱？”我重复道。
　　 “是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们中间有好几个人带饼干的。”婶婶继续解释，“你奶奶在的时候，请他们来给奶奶讲过经，有两次在我们家里吃的素馄饨，他们就是这么付钱的……”
　　 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曾经耳闻目睹，请和尚做法事，一般的名气不大的和尚每人每天的工钱是150元，另外还要封红包。当然这些还只是民间的，像和尚一样念经做法事，以此为职业的人。
　　 后来听了婶婶的解释，我才知道，这些都是佛教俗家弟子，他们在家中修行，被称作居士。他们穿的黑色的长袍叫居士服；那张画像上画的就是阿弥陀佛，是佛教中掌管极乐世界的佛；念的是《阿弥陀经》，昨晚那个仪式是送往生，就是将刚刚去世的人的灵魂送到极乐世界去。送往生就是他们修行中的一种，叫结善缘。先修其身，再结善缘，收了钱就相当于违背了阿弥陀佛中结善缘的宗旨。所以，当那些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恐惧或者彷徨的时候，他们就会去讲经，给他们描述《阿弥陀经》中的极乐世界，以此消除那些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心中的惶恐。就如《边城》中的老船夫，渡过无数的人，不收取不该收的钱，人家多给了渡钱，还追上去搭上一撮烟，还给人家。这些居士也是船夫，是一群向天堂渡客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