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天涯，人在天涯】
　　 很小的时候，春天这个词在我的心里特别陌生而又十分神秘，它常常令我莫名其妙地和燕子甚至遍地开着淡淡粉花的野草联系在一起。我幼稚并固执地认为，春在天涯。
　　 第一次对春天有所感悟是在一九六六年。那一年，正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季节，我和未婚妻从盐场走出来，要到乡下去看望一位老人。我们闻着早晨淡淡的炊烟气息，走在村庄的土路上，清风拥抱着青蓝色的炊烟，温柔地围绕着我们，绸带般的雾霭贴近我们的身体，素洁而又淡雅，一股幽幽清香让我们心醉。
　　 忽然，地上掠过许多快捷轻盈的影子，我一抬头，看见一群燕子以及紧随燕子而来的绿色和黄灿灿的油菜花呼呼啦啦在大地上铺张开来。水塘南岸的柳树绿了，小河北岸的蒹葭绿了，清澈的河水里漫不经心地点缀着一对对玲珑的白鹅，洁净无瑕。映入眼帘的恰似水墨江南微风菜花舞，细雨燕子斜的画图，于是，在三月的天空下，弥漫着的全是温馨的芳香。
　　 我们在通往村庄的小路上停下，左侧一片桃林，右侧数点梨花。迎着和煦的清风，妻深深地吸几口浸润着乡土气息的空气，甜甜地说，还是春天的空气让人陶醉啊。我们不由自主地走进桃林，越往林里走，桃树愈密愈浓，枝叶愈盛愈旺，青翠绵延，虬劲盘曲，苍苍茫茫，浑然一体。一条条粗细有序的树枝上的花蕾，好像一夜之间悄声无息地绽放了。红色的花，粉色的花、艳艳桃红，灵气勃勃。我轻轻地靠近桃花，用鼻子在花蕊间闻了又闻，一种清幽的香气让我心颤，我仿佛闻到了桃花抑制不住的绽放的声音。
　　 紧挨桃园边的梨园处有一石桥，桥下一泓盈盈绿水，清澈见底。河边有一伸入河水的石阶。早起的农妇已在石阶上搓洗衣物。梨园内正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景象，梨树下洒满了一地洁净如雪的花瓣，让我感触到“莫便踏花归，留他缓缓飞”的感慨。我和妻悠闲地向通往村子的小路上走去，脚下绒绒的绿草里，交错地开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紫的、白的、蓝的、黄的，都在认真地迎接着它们唯一的春天。
　　 因为我们贪玩的原因吧，当我们到达老人居住的简陋破旧的土坯草屋时，邻居大嫂告诉我们，老人已经去地里了。她十分热情地带我们去找老人，走在青青麦田的田埂上，恬淡怡然的麦苗，蔚蕤葱笼，眩目的阳光洒下金丝缕缕，麦苗泛着绿油油的青光。老远就看见了我们要看望的那位老人，她正在田间安逸地挖一种叫小蒜的野菜。一丛一丛的小蒜生长在麦苗间，依稀可数，小蒜苗片片新绿，煞是惹人喜爱，带着蒜味的幽香与所有生命如约而至，伴奏着春天的节拍和旋律。老人见到我们显得非常高兴，用满是泥土的双手拉着我们说，等会回家用小蒜炸汤，擀面条给你们吃。看着老人神采奕奕的笑脸，我不由联想到，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隐居者，何尝不是一种安逸与享受。
　　 回家的路上，风依然轻轻地和我们同行，衣飘飘，发飞扬。我们一步一步融入春天的暮霭里，一步一步走进绿色的深处，恍若隔世桃源。静穆的小河水，勾勒出一树梨花春带雨的幻境，清凉的小石桥，流淌着一生易逝的岁月。静静地注视着河水，远看是蓝，近看是绿，白居易笔下的“春来江水绿如蓝”可曾也是这样？
　　 当春天又一次来到人间的时候，怀着淡淡的失落，我又想起当年对春天的感悟，“记起春来杨柳，风流全在金黄。”我真想为它流一次眼泪。因为我心里的春天永远是贞洁的，它曾经让我感动一生。而现在我竟觉得有一种事物，正在我书写文字时不断离去，包括我的记忆，亦包涵我的梦。
　　 春在天涯，人在天涯。
　　
　　 【宁静的雪】
　　 风从远远的天边吹来，厚厚的阴云复制在湛蓝得让人心醉的天空。风把蕴藏在云层里圣洁神秘的白色精灵送到大地，在空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这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尽管在人们殷殷期盼中姗姗来迟。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路延绵，仿佛已经把天地连接成为一体。我隔着结满霜花的玻璃，隐约见到柳絮般洁白虚幻的绒片从天上撒播而降，在风的伴奏下，快速舞蹈着，旋转着。时而上下左右，时而东西南北，拥挤着，纠缠着。在无垠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在纯净的空间里无拘无束地飞翔。我目睹了风把地面上的雪的细末吹散开来，像沙漠里细细的沙丘一样滚动着，犹如缕缕清烟飘浮在天际，有时候，像湖面泛起的涟漪向四周漾开。
　　 我凝神注视茫茫窗外，完全沉浸在素雅的天作画卷之中。我此时此刻惟一渴望的就是能成为一片雪花，漂泊在银妆世界里，然后又因为眷恋大地而降落到山顶上，小河中，田野里，在任意一个不被人知的角落里度过短暂的一生。用我化作的水，从岩石上流过，从花草上流过，从青青的麦苗上流过，滋润着人间万物。
　　 夜深时分，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默读着夜色里的雪景，欣赏着别人的文字，却在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的情感。人生岁月真的有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抗拒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吗？热切的情感与冷漠的人生在时空里为什么总会是永无休止的不相容？短短的人生旅途中为什么总是有人重复着伤害别人的事情？疼痛顷刻融入心间。似乎听到有雪花落下掷地的声响。
　　 我想雪其实是飘落在人生的天空里，如果从天上看地面，地面也就应该成了天空。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大雪白茫茫地覆盖了人生的足迹。在下雪的夜晚走在人生的路上，一定会留下弯弯曲曲的脚印，而每一个脚印都像印在洁白的天空中，抹不去，唤不回。
　　 我们不在了，它还会留在那里。
　　 我在菩萨面前虔诚祈祷，今夜让我邀雪入梦，在晶莹的睡梦里，让我变成细小的雪花，飘落在大地的田野里，飘落在母亲的坟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