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不因为环境、身份、地位约束，往往会变得无拘无束甚至放肆。比如平日拘谨收敛的人，一旦换了陌生地方就很容易变得不那么安分守己，甚至可能十分粗野与肆无忌惮，步行街公园等没有人认识的公共场所，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说话就与在单位大不同，尤其一些有身份者。
　　 至于澡堂等一身赤条条的处所，谁也看不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更可能放荡无拘、不知羞耻，信口雌黄、秽语联翩。
　　 忽然想到如果遇上黑黢黢的夜晚，一伙不速之客凑在一起，谁也看不见谁是谁，他们将会怎样呢，更假设是生命末日，无需提防、收敛，无需再考虑影响、装正经、作斯文、表自己先进，岂不比在一个陌生地方更可能肆无忌惮，不怕羞、不要脸，成为本性与真面目的大暴露。
　　 因为这样想过，一天午睡竟然在梦中遭遇一场黑黢黢中听“天籁”的“荒诞剧”：
　　 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四处杳无声息，谁也看不见谁。没有电，没有灯，没有火，火柴擦不出火花，打火机打不出火星，手电摁不亮，应急灯不应急，连一刹那的闪烁也没有。四处看不见一丝亮光，钟表看不见，只能听见令人惊悸的沙沙声，把的指头杵在自己眼前也没个影儿。
　　 天空如同是一块石墨盖子，盖得严严密密，没一丝光亮，谁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知道黑黢黢了多少时日，有人已饿得气息奄奄。
　　 沉寂中忽有一嗡嗡声传来，这嗡嗡声才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感觉到这世界的存在。有谁踩了自己的脚，却不仅没有生气，还反而高兴，发现在这黑黢黢静悄悄中不止自己，还有别人，简直如同传来天籁之声一般高兴。
　　 随后有了微弱的叹息声，又随后传来了高中低音声的三人对话。啊！不孤独寂寞了，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高音：“这是怎回事，三十三年的日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漆黑一片的事。”
　　 中音：“还三十三年呢，我活了六十六年也才遇到过这一次。”
　　 低音：“我八十八岁也才碰到过这样天塌地陷一般的日子。”
　　 又一大嗓门和小嗓门的两人对话。
　　 大嗓门：“你是谁？散布悲观情绪。”
　　 小嗓门：“我是谁无关紧要，难道你又要抓阶级斗争不成！没有什么好问的，不如估计估计到底过去了多少日子。”
　　 停顿，又变得鸦雀无声。再停顿之后有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谁匀点儿吃的吧，我给一百美元。”有人嘿嘿一声笑：“美元？黄金白银也没用了，百两黄金也换不来一个窝窝头。”随后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接着说：“要多少都可以，我家有的是。”可能是嘿嘿一声笑的那人接着说：“谁要你的美金，留着带阴间去吧，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带着去贿赂阎王爷，给你安排个下辈子能够再大捞特捞的位子。”另一个哼哼冷笑两声说：“捞那么多有什么用，美金能当饭吃吗？”
　　 另一有气无力的人说：“有一人摸着个早点摊，摊子上还剩下半笼硬梆梆都有了霉味，平日连狗也不吃的馒头，怕人家抢就赶快躲到一边去了，现在可是救命馒头啊。”
　　 一苍老的声音像个老人的说，“救人一命功德无量，胜造七级浮屠啊。”一年轻人的声音说：“现在还讲什么功德，保自己的命要紧，要不是这黑黢黢，逮个人宰了吃。”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那人在哪个方向，我去抢来大家分，什么功德无量，什么胜造七级浮屠，有了吃的就有了一切。”
　　 忽然又有男音与女音两人对话。
　　 男音：“你是谁，挨得我那么紧，你像是个女人。”
　　 女音：“我是女人，好害怕，你再让我挨紧一点，把手伸过来吧！”
　　 男音：“一个女人不躲在家出来做什么。”
　　 女音：“家里没吃的了，人挪活树挪死，出来总比死守在家多一条活路。我一步一步摸出来的，摸下了楼梯又摸出了院子，可现在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想找点吃的可到处摸也没有摸着，连东南西北都已经分不清，回不了家。”
　　 男音：“死在家比死在外面好，到外面来做孤魂野鬼有什么好，家里有丈夫吗？”
　　 女音：“丈夫已经饿得气息奄奄，我也管不着他了。也不晓得出来了多少日子。我是个女人，身子骨单薄，好冷，你把手伸过来抱抱我吧，我好害怕还心跳不已，你帮我抚摸一下给我点抚慰吧。”
　　 男音：“哦，软绵绵的，还真是个女人……这种时候哪有那兴趣。不，不，还是走开点吧，我怎好抱一个陌生女人。”
　　 女音：“不要紧的，给我点温暖与安慰，我什么都由你，生命要紧，谁知道还能活下去多久，才不管那许多呢，能让我做一次女人也好…… ”
　　 再一处是尖嗓子和粗嗓子的对话。
　　 尖嗓子：“世道怎么被弄成了这个样子，真成了暗无天日，是什么人作了孽害得遭报连累大家啊。”
　　 粗嗓子：“什么话，你是什么人，暗无天日这样的话也敢说，什么人作了孽，你影射谁？”
　　 尖嗓子：“难道不是暗无天日，你看见太阳了吗？这黑黢黢里打什么官腔，你去汇报呀！”有零零落落的几声笑。
　　 粗嗓子：“是个老头，粗声粗气的嗓子，老落后分子，一点觉悟都没有。”
　　 一个不尖不哑的嗓子：“你是个当官的吧？傻瓜蛋，别摆那一套了，命要紧，这种时候还打什么官腔。听你的口气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说不定还没有我的警卫员级别高呢，还装什么蒜。”
　　 还一处男女两人的对话。
　　 女人的声音：“……来嘛，也许马上离开人世了，一辈子就要完结。你怎么那么畏畏缩缩，怕什么，你大概是个要饭的吧，要不是这样的境地，你想挨我也挨不上呢。”
　　 男人的声音：“你是个妓女吧，这时候还想赚钱，你想要什么，我还真是要饭的，什么也给不了，一个子儿也给不了。”
　　 女人的声音：“一张臭嘴，谁要你钱，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男人的声音：“还黄花闺女呢，这黑咕隆咚的谁知道你是什么。哦，不是说了我是要饭的吗,你想图个什么。”
　　 女人的声音：“我什么都不图，互相帮助嘛，生命就要结束了，要饭的也行，行的，来呀。”
　　 男人的声音：“几天没吃没喝了，哪有那劲，惹个性病就划不来了。”
　　 女人的声音：“又一张臭嘴，一嘴喷粪，天打雷劈，阎王把你下油锅去。臭要饭的，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越来越不寂静了，各种各样的嚷嚷声、呼唤声、呜咽声，有嘤嘤的哭泣声，鬼叫一般的嚎叫声，猫一般的尖利嘶叫声，求菩萨保佑的默念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喃喃细语声，骂贪官作了孽弄得老天爷惩罚的咒骂声，还有孩子问什么时候天亮，肚子好饿的声音。
　　 忽然一鸭公嗓子一般的声音嚷嚷起来：“谁是共产党员，站出来，我们领头与黑暗斗争，唱国际歌，一二三，起来！”
　　 鸦雀无声一阵之后，鸭公嗓子的声音又起：“这里谁是共产党员，站出来，我们领头与黑暗斗争，唱国际歌，一二三，起来！”还是鸦雀无声，随后有轻声的嘘嘘回应，还有人扑哧一笑：还党员呢，死你一边去。然后又一微弱的声音：“唱完国际歌有吃的给吗？”然后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哄笑声。
　　 过了一些时间，那鸭公嗓子一般的声音又嚷嚷起来：“同志们，困难是暂时的，一定要经得起考验，黑暗一定会过去，光明就在前头。”
　　 还是轻声的嘘嘘回应，有喃喃自语：“什么时候了还玩这。什么考验，什么黑暗一定会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仅仅我们这里，要都是这样也好，大家都灭了，从此真正的世界大同、一律平等。”
　　 忽然有呼救声，有人落入窨井，有人滑进水塘，像是刚才那个要领着大家唱国际歌的鸭公嗓子的人在嚷嚷。还是黑黢黢一片、鸦雀无声。
　　 有喃喃自语：“哪里去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呵。”又有一声说：“喂，喂喂喂，鸭公嗓子在哪里，他是积极分子，他去嘛。”
　　 又回到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四处杳无声息……忽然，敲门声把我的午梦惊醒了，是推销化妆品的一男一女。这些人真讨厌，把我黑黢黢中听天籁的“荒诞剧”搅黄了，把那众生相的表演搅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