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尖利的石头和温柔的河流打赌，看谁最先能让人类脱掉自己的鞋子。于是，石头就用自己那尖利的牙齿去磨人们的鞋底，想把人们的鞋底磨穿，它觉得，如果这样的话，就能够让人类把鞋子脱掉了。可是，人们摸着被磨痛的脚底板说，脚好痛啊，明天要穿一双厚底鞋。于是，石头失败了。
　　 而河流呢，它用自己的柔情打动了人们，用清澈冰凉的河水吸引着人们，用河底细洁的沙子诱惑着人们，于是，人们便赞一声，好清澈的河水啊，这真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河啊。他们脱掉了鞋子，打着赤脚，在明澈见底的小河里赤足走路，河水温柔地舔舐着他们的脚板。就这样，河流赢了。
　　 弃履涉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场景。你可以在河流中观景，观的是淡柳流莺在河水里的倒影。你可以掬水而饮，当那甘冽的河水触碰到你的舌尖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一股清气顿时逼走了五脏六腑里的浊气。你可以在河流中趟水前行，顺便唱起老祖先曾经唱过的那首古老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只不过，要留意的是，一个不经意间，就可能有一尾鱼，在你的脚尖上轻轻啄一下。那些鱼是那样聪慧，我总觉得，它们看着很眼熟，莫非，这就是当年庄子和惠施曾经遇见的那一群吗？于是，我忍不住向它们问道：“喂，你们到底快乐吗？”
　　 鱼是不是快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河流是快乐的，它因为一个不速之客脱掉了鞋子，投入了它的怀抱，而感到欣慰。
　　 请允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汇，来命名南方的一条小河，那是我的老家海盐的一条小河，我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名字，然而，它就好像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般，伴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
　　 其实，如果把它比作一个人的话，它有着瘦长瘦长的个子，一点也不漂亮。但是，它的脾气却很好，在我的记忆中，它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漫出过河岸来。虽然说，它也算是长江的嫡系子孙，而且，它的叔叔钱塘江，每年都会用滔天的巨浪来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力量，可是，它却总是安安静静地流淌，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寄居在其中的鱼儿时常跃起，溅起朵朵水花，荡起层层涟漪的话，我几乎要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死去。喔，不，它又怎么可能死去呢？它有如此明澈的河水，清可见底，不是有人说了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相信，它虽然总是沉默不语，可是，它一直都在永不停息地向前走着，走着。
　　 年幼的我，总是一个人在河边，蹲下身子，对河水讲我的悄悄话，我相信，这不是一个孩子无知的呓语，河流会听懂我所说的一切。所以，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名和姓，可是，当我提起它的时候，总是会庄重而尊敬地称呼一声：“河流”。
　　 那时候虽然年幼，但是，我却时常在河边思索，想的问题，自然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经常在河边思考，虽然，我已经远离故乡很多年了，可是，幸运的是，在我所住的地方附近，也有那么一条河流，和它长得很像，也很瘦，性格温顺、恬静，唯一的不同，只是在河里头没有住着鱼虾而已。我想，或许，天底下所有的河流都是相通的吧，如果我将自己的絮语说给这条河听，它一定能替我转达给远在故乡的它。所以，我就这样，常常在河畔，独自漫步，独自呓语。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河流，问它何时向我敞开心扉，将它心中隐藏的无限秘密都告诉我。可是，河流却依然沉默无语，似乎是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话。
　　 莫非世上所有的河流，都是如此缄默的吗？它们从来都不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哪怕世人给它再多的赞美，也不能让它对你敞开心扉。难道不是吗？我投入一颗石子，想撞开河流的心扉，可是，河流却将那石子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并再次将心门紧闭，只有微微荡起的浪花，告诉我，河流的心儿怦怦跳呢。我用一根长长的竹篙，插入河水里，我想将水纹拨开，可是，还没有等我打开它的心房，它旋即又闭合了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的缝隙，任何的痕迹，只有微微泛起的涟漪，告诉我，河流这次差点动了心呢。
　　 有谁知道河流的秘密呢？河床每天都和河流躺在一起，河流像一条柔软的被褥一样，覆盖在了它身上，它是否知道河流的秘密呢？河床太过于缄默，它生性沉默寡言，像是一个孤僻的独居者，独自隐藏在水底，拒绝和世人交谈。
　　 河里的鱼儿是否知道河水的秘密呢？鱼儿和河床不一样，它们生性活泼好动，一瞅准了机会，就会露出河面，吐几个水泡，似乎是在说话。可惜，鱼儿的话，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曾经有一个叫做庄子的人，假装听懂了鱼儿的絮语，他说自己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可是，却被惠子给戳穿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就算庄子再狡辩，也无法自圆其说。
　　 河岸整天依偎在河流的身旁，它是不是明白河流的秘密呢？只可惜，河岸是河流的桎梏，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用自己的身子，将河流稳稳地锁在原地。只可惜，河流并不是那么乖乖听话的，于是，当洪水季节到来的时候，河流便会在暴雨的帮助下，偷偷地酝酿一次反抗河岸的行动，从河岸的身上跨过去，用漫溢的姿态告诉人们，它是不可轻视的。是的，河流是自由的，是不可束缚的，你不能用高高的堤坝来拦阻它，只能让它奔腾而下，就像一匹奔腾的野马一样。
　　 幼时的我，一直都相信美丽的童话，相信世上有白胡子的老神仙。在美好的神话故事里，神仙爷爷总是见多识广的，他们是不是能够明白河流的秘密呀。啊，或许是的，他们能够听懂，可是，神仙爷爷总是神出鬼没的，他们只在小朋友那香甜的梦中出现，当那个美丽的仲夏夜之梦醒来的时候，哪里还能找到这些白胡子的老爷爷呢，他们和花仙子和七个小矮人一起，全都躲藏起来了。
　　 梦醒后，白胡子的老爷爷悄然离去，只留下了一些传说故事，有的，由长辈们在哄孩子入睡的时候，在孩子的耳边轻轻诉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河里头有一位田螺姑娘……”还有一些，被编进了民间歌曲中，由民歌手们口耳相传，世代传唱。吴地的民歌，就叫做吴歌，我相信，有很多吴歌，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道破天机，说出那河流的秘密了，比如这首：“啥人数得清天上星，啥人数得清鱖鱼鳞，啥人数得清长江里浪，啥人数得清世上人。太白金星数得清天上星，姜太公数得清鱖鱼鳞，河白水三官数得清长江里浪，阎罗王数得清世上人。”只可惜，河流的秘密，又岂是那么一首歌谣，就能够唱得清的呢？
　　 不知道，诗人或者是哲人，能不能看破河流的秘密呢？他们一个有着如椽的生花妙笔，一个有着深邃的智慧和头脑，和普通人相比的话，他们应该对于河流，有更深的了解吧。
　　 如果要为河流谱写一首诗篇，该用怎样的笔法？是柔软到极点，还是雄壮到极致？我做不到，我的笔墨太过稚嫩，不足以将河流的姿态真实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我做不到，恐怕很多人都做不到。所以，当我偶然读到那些描写河流的著名诗文，便会发现，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内心都是湿润而温存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那些心灵都经过了河水的浸润，所以，才会变得柔软如水呢。
　　 河流，永远是一张诗笺，那上面写满了钟灵毓秀的诗篇。所以，当人们看到一条河流的时候，也会生出几分灵气、几分诗情，或许，还会生出一片柔情。
　　 我总是觉得，凡是美好动人的故事，总是和河流有关系。怎么，不相信吗？那就翻开《诗经》看一看吧，这本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记录了多少河边发生的美妙爱情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凡彼柏舟，在彼中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也有人赞美岩石，还为岩石编写了一个名叫望夫石的感人故事，可是，岩石毕竟是冰冷的，所以，那故事也是有些让人绝望的，可是，这千年奔流不息的河流就不一样，它所讲述的爱情故事，是如此温馨，如此甜蜜。
　　 河流给人类带来了如此美好的故事，人类自然也想用自己的笔墨来赞美河流啊，不仅如此，他们还想借此机会，继续探知那些河流的秘密。
　　 比如黄河吧，它是长江的兄弟，有多少动人的诗歌，将它来赞美呢。“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绕地回。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这首诗歌，可曾道出黄河的秘密呢？都说“九曲黄河”，黄河真的如同九曲回肠一样吗？或许是吧，要不然，人们也不会说：“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了啊。
　　 这条九曲黄河，究竟来自哪里呢？《尚书》里说：“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只可惜，这并非黄河的真正源头。《山海经》里又说，黄河的源头在昆仑。一个伟大的行者，张骞，在出使西域回来后，告诉世人，黄河发源于于阗，只可惜，他也未曾探访到黄河的源头。作为中原大地的母亲河，可是，人们却连它究竟发源在哪里不知道，一直到近现代，才考订卡日曲为黄河正源。不知道，那位名叫伏羲的老祖先，是不是真的明白黄河的秘密呢，据说，他曾经在黄河的手中，接过河图洛书，那上头是不是写满了河流的秘密呢？只可惜，伏羲就算将卦象研究透了，都无法揭示河流的秘密，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不停地探索。
　　 曾有一个诗人说：“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还有一个诗人曾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一直都觉得很奇怪，我所见过的河流，不管是我家门前的那条，还是老家海盐的那条，它们都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安详而又宁静啊，它们又何尝如同瀑布一般站立起来啊，又如何能够和天连在一起呢。后来我才知道，黄河是不羁的，不似我们南方的河流那么温顺，它常常泛滥，于是，两岸的堤坝便一次又一次地被垫高，所以，黄河便渐渐地成为了地上河、悬河。
　　 只可惜，光靠这样修建堤坝，不能让黄河变得更乖，反而会使它愈发顽强地冲破阻拦。曾经有一个哲人被河流的这种勇气和魄力震撼了，他有所感悟，并和人世间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考虑，他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应该还是懂得河流的吧。
　　 我还记得，当孔子在面对一条河流的时候，曾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面对一条河的时候，孔子没有问出自己的问题，而是尝试着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给出答案。或许，这就是智者和我们这些普通人之间的区别吧。我曾经在河岸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围着河流问这问那，让它颇为不耐烦，可孔子，只是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似乎就破解了一个亘古以来无人能解的问题。
　　 我觉得，那样的心灵，就好像是一盏昏暗的渔灯，或许，它没有能力照亮头顶的整个黑暗的天空，但是却能够将自己周围的那一小片水域照亮，让舟上的人能够找到前进的方向。那样的智慧，就好像一支长长的竹篙，笔直地插入了河流的内心深处，探视河流心底所隐藏的最深的秘密。
　　 当然，无论人类如何努力，想要揭示河流的秘密，却总是还差那么一点点。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能够探究河流秘密的人，都应该是智者吧，可惜，人类再聪慧，也不能及大自然的万分之一呢。那么，谁才能真正读懂河流的心呢？河流是水的一种形态，或许，能够了解河流的，也应该是另一种水吧。比如海洋，它有着世上最广阔而深邃的怀抱，它用自己宽阔的胸怀接纳了河流。与河岸不同的是，它并不用自己的身体来限制河流的行动，正相反，它与河流合二为一了。
　　
　　 没有想到，我竟然用了这样多的语句来探索一条河流的心灵，可是，我说的话越多，就越是反映出我的浅薄，事实上，河流的心灵，远比我所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我脚下的这条河流，在听见我的这些呓语的时候，还在静静地流着，没有说一句话，或许，是因为我的见解实在是可笑，所以，它不屑于和我对话吧。是啊，河流的心灵，就这样漂浮在水中，似乎任何人都能够将它捕捞上来一样，可是，结果呢，无论你编织出怎样精巧的网来，都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也无法探知那河流最为深邃的秘密。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河流的秘密，或许是因为我天生鲁钝吧，不过，没有关系，我依然会这样，在一条河流旁，独自呓语，向河流诉说着我的心曲。
　　 河流，是至柔的，就算豪迈如黄河，也有着九曲的回肠，我能够看见，每一条河流的上空，都有着痴情的水汽弥漫。可是，河流又有着至刚的风骨，你看水底那些光洁的鹅卵石就能够知道了。河流，是至善的，老子曾经说过“上善若水”，河流也是水，所以，河流也是至善的，是河水喂饱了干涸的土地，让那些初生的秧苗不再口渴。河流，是至勇的，“河水日夜流”，它总是义无反顾地向着大海奔流而去，若前方有障碍物，拼尽一切也要冲破阻碍。我相信，河流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一条道路。一位伟人不是曾经说过吗，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可是，河流，却在人类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就创造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河道。崇山峻岭、高原丛林、冰川岛屿，它们全都没有成功，唯有河流，它成功了，其实，河流并没有腿，但是，它用自己的身躯，滚出了一条路来。如此的勇士，谁人能及。
　　 我也记不得了，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习惯站在一条河流的旁边，对着它，诉说自己的呓语。我不光是叙述，我还倾听，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夜晚走进河流，聆听河流的吟唱了。我知道，河流是不死的，它是人类历史的见证人，就好像诗中所说的那样，“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我知道，在河流的面前，我幼稚得就像是一个婴孩一般。但是，我依然愿意用我那口齿不清的呓语，尝试解开河流的秘密。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想跨越尽量多的河流，倾听每一条河流对我的倾诉，同时，也向每一条河流，诉说我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