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纪事十八记之八：森林记】
　　 朋友，你见过真正的原始森林吗？你在原始森林里过过夜吗？你不要对我说你曾经去过什么森林公园之类的话哦。还是让我来告诉您，我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当农工修理地球的时候，在松花江与黑龙江之间浩瀚无垠的原始森林里的多次经历。
　　 我们到原始森林里去可不是去旅游的，实话实说就是偷偷地去伐木的,其实,就是去偷木头。这倒不能够怪连队领导让我们去干这样的事情，因为我们是新建连队，知青就一直在荒原上住帐篷。国家拨下来的那点知青的安家费用，放到盖房子这样的大事情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啊。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自然而然也就只能够这样做了。
　　 第一次去原始森林的时候我非常兴奋，一夜没有好好睡。记得是一年的深秋，我们十几个男女知青，头带狗皮帽，身背大板斧，腰里扎根粗麻绳，看上去活脱一个个东北汉子，很是彪悍。我们分乘三两马车，直奔离我们连队25公里以外的原始森林，一路上，望着这广袤的原野，成片的白桦林，我那小资的浪漫天性开始发作，唱起了《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平静的湖中，开满了荷花，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的肥大，湖边的芦苇中，藏着成群的野鸭。风吹着森林，雷一样的轰响，伐木的工人，请出一棵棵大树，去建造楼房，去建造矿山和工厂。高高的天空，雄鹰在飞翔，好像在守卫，辽阔美丽的土地，一会儿在草原，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伙伴们十分惊奇，我居然唱得那么好听。
　　 到了原始森林一看，大开眼界。这里红松、翠柏、白桦、椴树、柞木、还有珍稀的黄玻璃，到处都是。原始森林非常大，望南连绵不断一直要延续到松花江。李树清排长告戒我们，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一旦迷路，就非常危险。这里是野兽出没的地方，狗熊、狼、狐狸、狍子都有。开始伐木的时候，下放干部余新志挺滑头的，专门挑好砍的椴树砍，一会儿就砍了不少。其实椴树湿软，根本不是盖房子的料。我跟李排长学砍树，别看他个头小，但是会用巧劲，三、四斧头下去，碗口粗的红松就倒地。没有几个钟头，我也学会了，先横砍有点深度的一斧，再接着斜砍、横砍，速度就非常快了。原始森林里景色非常美丽，林间小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高大的红松遮天蔽日，低矮的灌木丛常常挡住了道路，满树林都是黑木耳，各式各样的蘑菇，还有猴头，猴头其实就是一种野生菇，成双成对的生长，据说与什么东西放在一起烧来吃，就是什么东西的味道，就大半天功夫，三辆马车就装得满满的。
　　 到原始森林来回都要经过一个非常大的莲花泡，所谓泡子，其实就是在森林里或者边缘的大沼泽地，据说这里夏天开满了美丽的莲花，故名莲花泡。泡子非常大，里面盛产鲫鱼、莲子。但是，李排长告诉我，即便在夏天，这个莲花泡也不可以游泳，因为大沼泽地水草多要缠腿的，二则大沼泽地的水上面热下面冷，下去肯定抽筋。莲花泡与原始森林之间有一大片开阔的草地，当中耸立立着一个方圆几百公里最高的铁塔一般的30多米高的铁架子，这是给森林防火了望与地质勘探画图用的。马车经过这里，李排长看我们累了一整天，就让大伙下车休息一会儿。
　　 没有想到的是，我五班的哈尔滨女知青印素娟与四班天津女知青宁惠萍胆子贼大，一下马车就望高高的铁塔上爬，三下两下就爬到了塔顶的小平台，这个印素娟，高个子，眯缝眼，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她平时不哼不哈的，这时候好像特别疯，一个劲地在大声喊叫，班副！（我是五班的副班长）敢不敢上来呀，上来呀……李排长是辽宁旅大警备区的复员军人，爱开玩笑，一个劲地笑着朝我看，我抬头望了望足足有35多米高的铁塔，说实话，腿肚子直发抖呢。现在想来，那个铁塔比我们现在城市边缘的高压线铁塔高多了呵。我当时真是又羞又恼。李排长见状使出最后一招，发话来刺激我：“人家姑娘们都不怕，你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呀。”君子可杀不可辱！我扔下板斧，一咬呀，一跺脚，不顾一切地往铁塔上爬。李排长这时候倒有点为我担心了，一个劲地喊，望上看，不要往下看！我也不知道哪来这样大的胆子，不一会我爬上了铁塔顶端，这是个一平米左右的小平台。在下面不知道，原来上面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但是，我迎着森林那边吹来的风，举目四望：哦，真应该上来啊，远方是蜿蜒而过的黑龙江，再远处是如一条巨龙般的小兴安岭，近处是原野与沼泽，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我在上面看风景，妹妹宝芬在底下着急地大叫：下来，快下来！下来以后，我笑了。
　　 这样到老林子里去的机会是非常多的，工作虽然很累，但是痛快！现在看《闯关东》里，鲜儿与传武在老林里与独臂老人一起伐木，就非常熟悉，这活计我们也干过。我们冬天去的时候才更好看，马车在结冰的莲花泡上飞奔，在翠绿的冰面上溅起白色的飞沫，伴随在马车的铃铛声，看那墨绿的树林与厚厚的白雪相映，好象一幅油画一样。我还在老林子里发现过狍子的一大堆内脏和它头上的犄角，李排长说那是让狼掏了肚子。我看那对犄角非常好看，就把它带回来，做成了好多烟嘴。当然不好玩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有好几次，由于莲花泡冰面有厚有薄，我们的马车在返回的时候又重，好几次马车踩破了冰面，陷在了莲花泡的冰水里，我们十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马车拽上来。冬天去原始森林里，更加忌讳单独行动。兄弟连队就发生了战士掉进莲花泡的冰窟窿的惨剧，等到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冻硬了三天了！
　　 真正可怕和劳累至极的，是我们夏天进原始森林并且在原始森林里过夜的那一次。我们是开着两辆东方红54匹马力的履带式拖拉机，坐在大爬犁上进老林子的。夏天进去不是去伐木，而是去打草回来编草帘子，制砖坯子的时候要用大量的草帘子。我们进去的时候还是盛夏已经快过去秋天将要到来的时候，什么白色的蓝铃、橘红的野百合、紫色的狗尾巴花、黄色的金花，还有什么玉竹、沙参、防风等等。野果子也非常多，知道名称的有榛子、姑鸟（一种牛奶味的奇异果子）、还有野梨，个头不大，一咬酸得掉牙哦。
　　 我们的危险发生在傍晚将要完成打草任务的时候，说实话，我们坐在爬犁高高的草堆上，人非常疲劳，想想从早晨6点吃了早饭，干了10多个小时的活，又没有吃午饭，真是人困马乏，真想马上能够回到连队吃顿热乎饭以后，马上睡觉。偏偏在这个时候，拉我们的一台拖拉机陷在草甸子里，履带打滑掉了下来。用另一辆拖拉机拽也没有用，一直到晚上十点种，也没有解决问题，怎么办？茫茫荒原里漆黑一片，又没有电话。连队领导肯定急死了。最后李排长决定，他开一辆好的拖拉机先回去讨救兵，我们七、八个知青就留在原始森林里等待救援，我是副班长，这里就有我管。这个一夜，我终身难忘，主要是害怕，那原始森林里狼群几乎是整夜在嗷叫，那声音我形容不出，只觉得非常吓人。远远的还可以看见那群狼眼睛隐隐约约绿光。在草甸子里我们不敢点火，我就叫拖拉机手打开车前灯，以吓唬一下狼群，我真的担心狼群上来怎么办。但是，拖拉机前车灯一打开，马上就引来了大群的蚊子，我们的血液就马上成为蚊子的美食。这样还不算，这一夜我们谁也不敢睡觉，万一狼群扑上来怎么办！救援来的三台拖拉机是第二天中午前才到达的。这时候我们的脸部已经个个是红肿的。回到连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了。这样，我们几个知青这次进原始森林，就只吃了一顿早饭，干了一天活，连续34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森林记记叙的事情，离开现在有30多年了，这段人生经历我永生难忘。
　　
　　 【荒原纪事十八记之九:除夕记】
　　 记得那还是在孩提时代，天天盼除夕，夜夜想除夕。说来有点搞笑，我甚至每每在墙头上划正字，以计算时间的进度，最好明天就是除夕，家里的白粉墙常常给我涂鸦得稀里哗啦，这个时候就是我品尝毛栗子味道的时候到了。尽管如此，急切地向往除夕的心情反而更加迫切。我把父母给的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攒起来，到了一定的数量就去买炮仗，藏在一个竹篮里，高高地挂起来，谁也不知道在除夕夜我一下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炮仗。其实，过春节真正开心的那一天也就是除夕夜，因为除夕夜可以吃到丰盛的年夜饭，可以拿到比零花钱多出十几倍的压岁钱，可以穿新衣服。因为我是上海土著本地人，周围邻居几乎都是长辈，只要你见面时叫上一声“爷爷、伯伯、阿奶、阿婆、叔叔、阿姨、娘舅、长命百岁，恭喜发财”，同时双手作揖鞠个躬，压岁钱断然是少不了的。下海庙旁边的昆明路上，变魔术的，唱滩簧（沪剧），练杂耍的，套圈圈的，卖拳头的，唱小热昏卖梨膏糖的、吞宝剑卖伤药的一路摆开有四五百米，好不热闹。有一年，我跟外公去老家附近海门路口的下海庙去坐夜，听尼姑们诵经咿咿呀呀，香烟遥绕，烛火通明，钟拨之声，铿铿锵锵，只觉得很是新鲜好玩，在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大亮。
　　 但到年岁长大，就觉得除夕越来越不好玩了。文革到了，一切“四旧”通通付之一炬，下海庙里的尼姑被赶出庙门，里面的菩萨也遭厄运，被当街焚烧。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也变成了所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了。我人生记忆中最为难过的几个除夕之夜，都是在北大荒度过的。
　　 记得那是我到黑龙江兵团的第一个除夕，因为我是五班副，被连里指定派去出公差，具体的任务是带几个战士，到附近的大草甸子里去割条子回来编土篮子。等我们气喘吁吁每个人背着一大捆柳条子回来的时候，只见宿舍前人声鼎沸，喧闹异常。走近一看，不得了，只见五个北京青年围着一个上海青年柏赣新在穷追猛打，柏赣新虽然人高马大，那里是人家五个北京青年的对手，旁边的上海青年个个都是袖手旁观作壁上观看热闹。我在上海青年中年龄最大，马上去制止他们时，也被他们推了个踉跄，几乎摔倒。几个北京青年手里还拎着铁锨呢，柏赣新已经毫无还手的能力了，我看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马上找来北京青年的头儿，也是我的好朋友四班长盛云良，我说几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要他马上制止。云良兄弟果然义气，一声吆喝，围殴马上停止了。
　　 后来我一了解，打架的原因是为了争抢在火炉上烧洗刷用水的先后。云良问我怎么了结此事，我说现在已经了结了，都是沦落天涯的苦兄弟，何苦为这等小事互相残杀。此事到此为止，不能让连里知道，否则，除夕夜的年夜饭就泡汤了，诸君不要见笑，这顿年夜饭对于我们非同小可，因为我们在农村时，基本上是一种蔬菜起码吃上三个月，比如卷心菜一吃大半年，土豆也是如此，最怕的是萝卜，几乎一个冬天就吃它了，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猪肉。后来回到上海，我一见萝卜就反胃。这件事情还是被连长知道了，下令取消年夜饭，全连开大会，打架的战士每人在会上检讨，然后分班讨论二个小时，到晚上九点熄灯睡觉。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打架的后果如此严重，非但年夜饭吃不上，连正常的晚饭也取消了。由于打架，火炉也坏了，大家在又冷又饿的境况下，久久难以入睡，只听得有北京青年叫杜凌元的在冷被窝里骂连长。谁知道连长在窗外偷听，到了10点，紧急集合的军号急促地吹响了，由于电闸已经关闭，我们在一片漆黑中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全连150多人三分种内在操场集合完毕，无论男女，在一团漆黑中背着背包跑步行军五公里。回来马上睡觉。谁知道那个北京青年杜凌元仍然在骂骂咧咧，这下可好，到半夜一点，人刚刚入睡，紧急集合的军号又响了，这次跑了10公里急行军，我在这次急行军中鞋子被尖树桩扎了窟窿，回到连队已经三、四点钟，再睡下去，谁也不敢出声音了。
　　 到黑龙江第三个除夕夜，年夜饭倒是吃上了，但是，结果还是出了事情。那年是我们下乡的第三年，按兵团规定，应该是每年一次可以享受国家规定的探亲假，可是我们团就是不执行，大伙可想家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嘛，于是，大家就借酒浇愁，拼命地发泄。我们那桌10个男孩一共喝了12瓶65度的烈性的北大荒酒，平均一个人喝了一斤两量，个个酩酊大醉，回到宿舍有骂娘的，有撒酒疯的、有大声唱歌的，有不停地哈哈大笑的，有动武想找人打架的、有吐得一汰糊涂的，有推倒火墙的。连长见状又耍起了紧急集合的法宝。朋友呵，请你想一想，当你喝了一斤两量高粱酒，叫你打起背包在操场上跑上10圈，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呵。跑步回来后，上海知青吴志刚酒醒了，他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娘。在他的感染下，许多原来去劝他的朋友也哭了起来。北方人讲，女愁哭，男愁唱。然而，现在是三、四十个男孩子一起哭，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永生难忘。
　　 过了几天，连长还是知道了我们除夕夜集体撒酒疯的事情，在全连大会上宣布，从今天开始，一年之内没有酒喝！宣布归宣布，酒还是要喝的，要不这日子怎么过。你不给吗？咱自己买！于是，不但酒量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这些人有句话,成为大家伙的行动准则,这就叫做：“胆子小的,怕胆子大的；胆子大的,怕不要命的！”一直到林秃子在蒙古摔死后，战备连队也发了枪。有一天，连长家的两只大灰鹅给人下药毒死了，吓得这个连长立马打报告，调到辽宁盘锦垦区去了，那是我离开黑龙江以后发生的事情,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