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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晚秋妆


作者:闫拾期 童生,987.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11发表时间:2012-09-27 23:07:14

【 1 】
  
   我第一次见到雪影的时候,是母亲下葬的那天。
   记得那日,雨季的天空忽然放晴,顾宅上下挂满了白布黑纱。奶娘牵着幼小的我,跟着缓慢的送葬队伍走。前些日子,我就已经在母亲的灵堂前将膝盖跪得都快碎了。走了不久,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奶娘见状,只好将我背起来,继续行走。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雪影的,她走在队伍之外,不紧不慢地跟着。
   纸钱被高高抛向天空,散开,然后飘落下来,好几次遮挡过我的视线。我一直未将眼神从她的那方收回,她与我的母亲太过相像,我看着她,已然忘却这队伍究竟是送的谁的葬。
   我拍打着奶娘的背,告诉奶娘我看见了母亲。奶娘并未理会,只嘟囔了一句:“小孩子家,莫乱说话。”
   我回头看,她仍在那里,跟着队伍,不紧不慢。她也似乎看见我,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情。
   那时,我恍然觉得,她便是母亲的魂。
  
   母亲入葬之后,她方才走过来。顾家的人看见了,都先是一怔,而后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各自挂着悲伤的表情忙碌去了。她走近我,随之而来的浓厚的胭脂气息让我不由得向奶娘身后缩了缩。半晌,才探出个脑袋来,试探着唤她:“娘……”
   这一声“娘……”让她忽然笑起来,她将我从奶娘身后拉出来,蹲下来,平视我,道:“我不是娘,我是你的雪影姨娘。”
   是的,她不是母亲。记忆中的母亲从未有她身上这般浓厚的胭脂味。她不是新枝,她只是雪影。
  
   后来之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那时进了顾宅就便再也没有离开。顾家很快撤了黑纱,换上红绸。
   我那天去新房里和她道别,她穿红绸做的衣裳,妖娆得如同一朵罪孽之花。我想起母亲,曾经是否也如她这般妖娆艳丽地嫁进顾家。
   她拉着我,唤我一声“晚秋”之后便再没说话,只是眼泪掉落在我的掌心,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胭脂气息。我将手缩回来嗅,那味道,化不开的浓郁。
   我在那声鞭炮之后,便跟着舅舅离开了顾宅。此后十几年,再未回去。
  
   【2】
   舅舅说,顾家那边传信来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雪影姨娘。我顺带问起,他只轻叹一声:“怕是早就疯了。”我一怔,恍然觉得这十几年间的事,从不被预料。
   顾家来信,说顾老爷,也就是我的父亲过世了。我此时的记忆里,父亲的影子早已模糊,对顾家唯一记得起来的,也只有雪影留在我身上那股胭脂味道而已。舅舅说,好歹顾家还记挂这我这远在日本的小姐,便遣了他的部下小野君陪我回去一趟。
  
   到顾家之后,我才知道,父亲已于上月月底下葬。
   大门上的白纱已经沾惹上埃尘开始泛黄,门人引我进去,俨然一副对待客人的样子。我已经对顾宅陌生了很多,在蜿蜒曲折的石子路和幽深长廊里,早消逝了儿时的记忆,只得紧跟着门人匆匆的步伐寻去。
  
   灵堂还未完全撤去,白色的麻布黑色的纱依旧占据了屋子的大半。小野君跟在我身后,也向堂上的牌位深深鞠躬。
   顾家新的掌事这才转过来看着我,微微颔首,淡淡道:“顾新知,暂代顾家掌权,打理爹的后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山本凛。”
   “哼。”坐在一旁的长辈轻哼了一声,看了看我,又看向顾新知,话语中不带半点客气,“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连名姓都改了,你还叫她回来作甚?”
   顾新知没有看他,直直盯着我,缓缓道:“你是顾晚秋。”
   顾晚秋,晚秋。
   已经很久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名字了。上一次,上一次是十多年前,我离开顾宅的时候,雪影唤我:“晚秋。”
  
   顾新知带我去看父亲的坟,盖在我母亲的坟旁。他说,那是父亲早就吩咐好的,死后,定要与我母亲合葬在一起。他说,父亲是那样深深眷恋着我母亲,到死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念叨:“新枝,新枝……”
   我的母亲,新枝。
   顾家掌事,顾新知。
   所有人都会明白的吧,父亲对于母亲的那种念念不忘。
   “你不叫顾新知吧?”我问道。
   “我的名字是娘起的,爹后来给改的。”他说,眼神始终在别处游离。
   我儿时的记忆中,始终翻不出任何与他有关的画面。顾新知,新知,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可是,此新知,非彼新枝。
   “对了,雪影姨娘还好吗?”我一直记着那位和我母亲相像的姨娘。
   “我娘她……你还是不要见到的好。”他的声音很低。
   娘?!原来,顾新知竟是雪影的儿子。难怪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同他见过。
   我拜祭完父亲,又替母亲扫了扫旧坟。末了跟着顾新知一同回去,似听得他在前面轻声一叹:“晚秋,你们好像。”
   我们?我和谁?新枝?还是雪影。
   抬起头,顾新知依旧行路,微微低着头。恍然间,又觉得那句话或是幻听了去。
  
   【3】
   顾新知叫人将我以前的房间打扫出来,说是我走之后,父亲就叫人把那屋子留了出来,再无人住进去,只说今后有一日我回来还搬到那儿去。
   我已忘记了那屋子里的摆放,只记得它与我母亲的屋子隔了一堵墙。母亲甚少出来,奶娘带我,也只是每天早上请安的时候,例行地见上一面。她并不与我亲近。
  
   深夜时分,我醒来,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隐约中,唱词随清风徐徐而来,撩起墙上的画卷,似看见卷轴后面,那旧时剥落墙皮之后的尘事。
   忽醒旧梦
   辗转故榻愁几处
   对坐残烛
   朦胧泪眼为伊书
   韶华暮 风月故
   听那新人吟唱故人旧时书
   空怅望 秋几度
   断弦尘曲为谁再奏美人误
   这是我不曾熟悉的调子,唱词也是陌生。我想起小时候,奶娘哄我入睡时的调子,与这调调有些相似,只是而今的这曲唱词更加来得悲戚。
   我下床,披了衣服出去。
   月明星稀,唱词仍在继续。轻轻地哼唱,在墙的另一边,来自以前母亲所住的地方。
  
   时隔十多年,我第二次看到雪影。
   她在隔壁的小院里,着一身红色绸装,在清冷的月光下,不及分别那日亮丽,却未减妖娆。那身红装,和那年一样,似自那时开始,便不曾脱下。她身上仍旧是浓厚的胭脂味,一如我儿时对她的印象。
   我走近了去,那首唱词便是自她口中而出。
   她似乎听见我近来的脚步,停了唱词,转过来看我。我亦看着她,和十多年前的她并无多大变化。与顾新知说的那样,我们好像。
   她看着我,喃喃念出一个名字:“新枝……”
   我恍然想起与她的初见,忽然笑了,对她道:“我不是新枝,我是晚秋。”
   “晚秋?”她看着我,带着某种不可思议,随后又不停地念叨起“新枝,新枝”来。有泪从她眼里滑落,很快花了她脸上的妆容,她却仿佛不知。凝了胭脂的泪,滴落到她的红衣上,绽出暗红色的小花。
   我怔怔看她,她的哀乐于我而言仿若是谜,我看不透,生出莫名的怜惜。如之前舅舅说的那样,她,大抵早就疯了罢。
  
   后来,有丫头发现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寻了过来,将她拉走。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来看我,口中依旧呢喃着那个名字:“新枝,新枝……”
   顾新知不久也赶了过来。
   有个丫头过来扶住我的手,轻声问道:“凛小姐,你没事吧?”
   她称我为凛小姐。山本凛。
   我摆了摆手,回了一声:“没事。”那丫头方才松开手退了回去。
   顾新知看着我,却叫住了那丫头的名字:“香依。”
   “是。”
   “以后,得叫她大小姐。”
   丫头并没有答话,默默退到他的身后去。
   “这样怕是不好吧?”我绕过他,准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他在身后沉声道:“你是顾晚秋。”
   我只觉得顾新知这么强调有些莫名其妙。山本凛又如何?顾晚秋又如何?我只是我。
  
   【4】
   顾新知在宣布父亲遗嘱的那天,我才发现,原来顾姓这一家竟有这么多的人。加上顾家各商铺的管事,在顾宅的大堂里,满满的人。
   除了我死去的母亲外,父亲还有三位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同坐一侧,四夫人是雪影姨娘,她没来。顾家上下都知道,她早就疯了。父亲的两个弟弟,二爷是个病秧子,但在丫头的搀扶下还是来了,三爷我之前见过,就是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外人的那位长辈,今天他来,依旧是一副高傲姿态。还有一些表亲,他们都站着,坐着的一般都是顾姓家人或者江南商铺的几个有威望的管事。顾新知安排了一把椅子的位子给我,这少不了招来他们的嫉妒和揣测。
   顾新知在跟管事们交代的时候,我听得昏昏糊糊的。很多人把眼神投向我这里,窃窃私语,我浑身不自在,只想早点完了这事,离开这令人压抑的屋子。
   顾新知叫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听见,直到他走到我跟前来,伸手捏起了我的下巴:“顾晚秋。”他低头看我。
   “恩?”
   听见我的回应,他方才收回手去,正色道:“顾晚秋,爹说,把大夫人的东西留给你。”
   听说留给我的是大夫人的东西,很多人都似松了一口气。
   丫头把一个木盒子呈过来,上面的雕花很精致,虽然盒子被擦得很干净,但是刻痕里的灰尘还是印证了它年岁的远久。我双手接过来,慢慢打开这所谓的“母亲的东西”,很多人刚送下去的那口气又被提了起来。这盒子里,父亲留给我的东西,竟是整整二十八枚玉印。
   二十八枚玉印。顾家上下没有一个不明白这代表什么的。
   顾家商铺遍布江南各地,其中这二十八家生意做得最大,而玉印,则是掌权这二十八家商铺的信物。掌管了这二十八家,便是掌管了整个顾氏的商业命脉,在江南的商界也会占据很大的席地。
   我不是很明白,父亲说这是母亲的东西,难道仅是因为他深爱母亲这一点?
  
   “我看,这么安排,有欠妥当啊。”在众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的时候,三爷发话了,他仍旧不看我,只盯着顾新知。
   “三叔,我只是按爹的意思办事而已。”顾新知恭敬回答。
   三爷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哼,江南的商铺如何能让她这个外人掌管?”
   顾新知淡淡一笑,道:“外人?她是顾晚秋,顾家人。三叔你又何来外人一说?”
   “顾家人?”三爷的瞥了我一眼,脸上更是不屑,“这么多年,她何时回过顾家?她怕是连心都早长到日本人那里去了。你什么时候听她自己说过她是顾晚秋,顾家人?她都说她自己姓山本,不姓顾。我顾家人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
   “三叔,这是爹的意思。”
   “大哥的意思?我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北方形势的紧张,大家不是不知道,但是好歹江南这块儿还算得上安稳,这二十八家商铺不仅维系着整个顾家,也支撑着江南近半的商界。你把这些都给她了,那江南还不得落入日本人手中啊?”
   “三叔,她是顾晚秋,也是顾家人。”
   “顾家人?呵,她骨子里姓山本!”三爷当着众人就对顾新知吼起来,“哦!我想起来了!说到底,你也算半个日本人吧?顾新知。”
   顾新知没有说话,三爷便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顾新知,你娘,也就是山本雪影,她就是个日本人,你不会早就开始给日本人卖命了吧?”
   “三叔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了吧?”顾新知不再对三爷客气,“我顾新知姓的是顾家的姓,我娘嫁到顾家来,就是顾家的人。就是要卖命,我顾新知也是为顾家卖命,为中国人卖命!”顾新知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三叔你这么说,该不会就是因为爹没有让你做顾家的掌权吧?”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说到了三爷心中所想,三爷再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有些愤怒地拂袖而去。
   顾新知不顾及众人猜疑的目光,将我拉了出去。
   那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身后说道:“完了,完了,顾家就要这么被你们这样给败了。”
  
   走出大堂很远,顾新知方才停下脚步。
   我抬起头,看清这里竟是我母亲生前的院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亦或命运特别的安排。
   “顾晚秋。”顾新知转过身来,我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却再难挪开,“你听着,我还是遵照爹的意思,把江南二十八商铺交给你,今后顾家的兴衰就在你手中。你要记住,你是顾晚秋,是顾家人,是中国人。”
   我半天没缓过神来,自我进来顾宅,顾新知就不停地在强调我是顾晚秋。顾晚秋,这三个字背后,究竟隐含了怎样的期许?
   “你什么意思?”许久,我才开口问道。
   顾新知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如果你们觉得我是个外人,或者将商铺交与我有欠妥当,那大可不必将玉印给我,我本身也不稀罕。”
   “顾晚秋……”
   顾新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突然跑来的雪影姨娘打断了这一切。
   “娘?你怎么过来了?”顾新知有些诧异,向她身后看了看,低声责怪了一句,“丫头都到哪里去了?”
   雪影跑过来,头发有些凌乱,她拉着顾新知的手,问道:“听他们说,晚秋回来了?是吗,是吗?晚秋呢?她在哪里?”
   “娘,晚秋姐姐不就在这儿吗?你看。”顾新知另一只手扯了扯我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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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字的线路非常清晰,跟着主人公的眼睛一路看下去,随着主人公的猜测了解抽丝剥茧般地揭开故事的底牌,伴着主人公情绪的起落上演一出抢劫军火的跌宕情感间谍大戏。处在漩涡深处的主人公是一个清纯简单的女子,父亲去世从日本回国奔丧,故园里的旧人故园里的故事,在她面前轻轻揭开平静的外衣,揭开了她隐秘的身份,她开始权衡什么是对与错,什么是黑与白,在血缘与国界之外更能让人感动的又会是什么。作品始终以一种幽暗隐晦的基调行进着,其中更隐藏着作者内心深处对和平的向往,欣赏。【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0928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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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09-27 23:18:10
  在中日关系如此紧张的今天,作者发这样一篇文字应该说是要具备一些胆量的,文中没有明确对与错,黑与白,只写了对和平生活安静的等候。问好拾期。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1 楼        文友:闫拾期        2012-09-30 21:03:15
  这一篇其实是很久以前的坑,没写完的,那时候中日关系还没这么紧张。投稿的时候,却是还担心会不通过的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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