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
　　 ——<<庄子?逍遥游>>
　　 1
　　 “你就是梦南老师？”
　　 一胖一瘦站在梦南面前，一副诚恳的样子。
　　 “我就是。请坐。”梦南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瘦客人麻利地拉开皮包，拿出一张新闻纸，指着中间的人名说，“你是我们重点挖掘对象。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深圳育成私立高中教务处的，也是咱长春人，头几年出去的，这次回家乡，就是寻找中文系本科生到我们那里任教！我们迫切需要发音标准且有才华的高中语文教师！”
　　 梦南看看瘦子，又瞅瞅胖子，脸上便写满了疑惑。
　　 胖子忙说：“我们校址在开发区，教学设施非常齐全，条件优越，教师免费吃住，月薪三千。”
　　 老师们先是关注地听着，有的凑过来
　　 “月薪三千！三千哪！”五十岁的老张连连感叹，“我一个中教一级教师，二十五年教龄，每月不到六百，羞死人！羞死人啦！”
　　 “你们怎么会找到我？”梦南还是有点懵懂。
　　 “我俩请县教育局人事科长一顿饭店，全县的中文本科毕业生名单便搞定了！”瘦子一脸得意。
　　 胖子说：“我们这次来，最好能跟符合条件者签个草约，回校筛选后，正式发函。不知梦南老师怎么想？”
　　 “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得考虑考虑。——公职怎么办？”
　　 “我们可以负责调到深圳，转到市教育局名下挂着，不领他的工资，‘有关人士’自然乐意！”瘦子看一眼胖子，“临走时董事长和校长是这样说的吧？”
　　 “没错！”胖子一脸诚恳，“只要咱们双方满意，这些都好办！”
　　 “我们看了你的工资单，说实话，梦南老师，我们很为你抱不平——大学本科毕业十年了，中教一级也评上两年了吧，可工资始终没兑现！明年就二十一世纪啦，才471元，大概全国最低了，还没我们那儿考试费批改费教案费多呢！屈才呀！屈才呀！”瘦子连连感叹着，又在包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硬纸片，递过来，“梦南老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早下决断哪！——这是我们的联络方式，想好了，三天后给我打电话，我们等你好消息！跟你说，挖着你这么个人才，我们哥俩完全可以回去交差喽！”瘦子将名片递给梦南，就和胖子站起来，跟梦南握握手，走了。
　　 “梦南，时来运转了！”老张坐在方才瘦子坐的椅子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成天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回该一展宏图了吧？”
　　 梦南一本正经地说：“要不你去？”
　　 “我？别扯了！”老张哈哈大笑，“弄个民办转正还评上一级，我算知足喽！再混几年一退休，回家侍弄园子去！——你们年轻人可不一样，大着点胆子，，不定闯出个啥天地！”
　　 “就是！梦南老师，听老张的，出去闯一闯，开辟出个‘革命根据地’，将来咱也跟你下江南！”新毕业的大专生小李声调颇高。
　　 2
　　 梦南老师失眠了。大学毕业正好是1989年。许是受那场政治事件的影响吧，大多数毕业生分回本县。没“人”没钱，县里中学站不下，大学女友也无法调来，俩人车站挥泪“永别”。梦南无奈回到母校永平中学任教。学校那时缺骨干教师，他便很快由高一教到高三。尽管心情不好，他还是肯卖力气，高考成绩挺不错，校领导和学生对他评价都挺高。后来结了婚，妻子佟云是个大专生，教英语的。两口子教的是主科，没谁敢小瞧。再后来，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小新。三个循环过后，他已是全校乃至全县有名的把关教师了。尽管农村中学名额少，评定职称时，他还是凭本事凭学历晋升上了中教一级。
　　 他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如无风的湖水，沙尘渐渐沉淀了。
　　 自从正月去了趟省城，他的心潮又荡起了波澜，沉淀的沙尘又泛上来。
　　 他碰上了大学的两个同学——柏涛和宁越。他们是省城户口，当时就留在省城的同一所高中，现在，一个升了教导主任，一个成了年级组长；他们都有楼房和手机。
　　 大学时同班同寝室。寝室讲究排长幼，柏涛是老大，梦南是老二，宁越是老四。当时，大家都很要好，亲兄弟一般。“苟富贵，毋相忘”，这是有次梦南过生日时柏涛的一句话。酒醉情浓时，大家都非常感动。
　　 柏涛和宁越分别将梦南请回家。大家互叙别情。酒醉情浓时，柏涛又说了那句话，还加上一句：“好好干，将来也把你弄城里来。”梦南很感动，却又想那不过是酒话而已——由农村中学而入省城高中谈何容易！
　　 回校后，梦南常常想起柏涛和宁越。城里的教师已不清贫，而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跟他们的差距太大了！梦南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觉得拿着微薄的工资这样干真没意思。有了这种念头，干什么都没了精神。他常斜坐在椅子上，好半天盯住一个地方；再不就左手托腮，十分二十分钟地看墙角那只蜘蛛——它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的，有什么意思呢？或者干脆双臂交叠，一觉睡一节课……
　　 老张说梦南你不舒服么，是不是去县医院查查；去年刚分来的小李说要不我给你上课吧，正好锻炼锻炼。
　　 梦南说没哪儿不舒服；要锻炼你就锻炼吧，正好我懒得上课。
　　 上个月，柏涛来电话说有个同学聚会。梦南问地点在哪儿？柏涛说还来我这儿，老二，你可千万来呀！梦南说行。
　　 一趟省城之行又使梦南的情绪低沉了好几天。他阴沉着脸跟妻子佟云说：“再有这样的同学会，我算说啥也不去了——去一回灵魂受一回折磨！”
　　 佟云不以为然：“要我说羡慕人家也没用。城里有城里的好处，城里也有城里的烦恼！你光看见城里工资高，你咋没见夏天缺水那个难劲儿!车上人多那个挤劲儿！暖气不热那个闹心劲儿！农村的确有农村的难处，农村也有城里难寻的乐趣！咱这空气新鲜，许多城里人都羡慕哩！而且园子虽小样数全，时新菜也不比城里吃的少，一家人活得有滋有味，快快乐乐的，我还真知足呢！”
　　 梦南就撇撇嘴：
　　 “井底之蛙！”
　　 ……
　　 如今机会来了，何去何从呢？
　　 淡淡的月光照进屋来，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辗转反侧的梦南老师。那指间的烟火，一明一暗地闪烁到后半夜。
　　 3
　　 只三天时间，梦南老师人就瘦了一圈儿，脸上像挂了层灰。原先他的烟很轻，这会儿，他人未到，那股浓重的烟味就袭过来了。
　　 整个学校几乎都知道了他的事，以至于刚上班，校长就找了他。
　　 “大家都说你要去深圳，真有这事吗？”老校长咳嗽着，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老校长是从教师一步步做到这个位置的，这个学校倾注了他全部心血，他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已和这个学校融为一体了。梦南忙接过水杯，望着瘦黑的老校长，一时不知咋说才好。
　　 “那天，是有两个人来招聘老师……”梦南握着杯子，反复转着——其实杯子并不那么烫手。和眼前的老校长比，梦南忽然感到莫名的心虚。
　　 老校长捂着嘴咳了十几下，又问：
　　 “你准备怎么答复人家呀？”
　　 “还没想好——我现在心里乱极了……”
　　 梦南的眉毛拧成一团。
　　 “梦南啊！”老校长喝了一口水，“年轻人出去闯闯，按理说是好事，可是你看，你一走，这毕业班怕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人来教，那可是一百二十多人的前途啊！”
　　 老校长又捂住嘴剧烈地咳起来。
　　 “校长，你放心，我一定把这届毕业生送走！”
　　 梦南说的是真心话。
　　 “那就好！那就好！”老校长的咳嗽减轻了许多，他又喝了一口水，沉吟一下，终于说：“其实，你在家乡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嘛！于主任调走之后，教导主任缺了一个，班子讨论过了，打算下学期提你。与其去私立中学挣点钱，说白了，还不是给人家打工，不如为桑梓尽一份力呀！你回去好好想想，啊？”
　　 梦南走出校长室，脑子里一团乱麻。
　　 回到办公室，老张问：“校长找你干啥？”
　　 “没啥。”
　　 梦南屁股一挨椅子，便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反常地在办公室里抽起烟来。原本想探个究竟的老师们，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只好各忙各的去了。
　　 第一二节都有课。这是梦南老师上得最糟的两节课。
　　 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高三正进入大综合复习阶段，主要是做了综合题之后讲评答案。以前，梦南老师将题做完一遍后，讲评起来就能做到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今天上课情形大不相同。念着三题的题干，竟讲起了四题的答案；九题四个选项，只讲了两个，学生误答最多的那项，他竟忘了阐释就往下进行，急得科代表忙提醒他。最要命的是公布现代文阅读题答案时，竟要求学生将23题答案写到22题空格中去，惹得前面的几个小女生一阵嘀咕……
　　 梦南的鬓角出了汗。
　　 班长站起来说：“老师，您不舒服就别讲了，坐那儿歇会儿吧！我给您倒杯水去。”
　　 梦南的脸一下红了，忙说不用不用。
　　 “这么懂事的学生哪找去？梦南你真昏了头！”
　　 梦南在心里将自己骂得一塌糊涂。
　　 4
　　 梦南和佟云刚拐进胡同口，就见爹坐在门口抽烟。
　　 见这两口子回来，老汉扔了烟，站起来，拍拍屁股，脸一沉。
　　 佟云赶上前，笑着问：
　　 “爹，今儿咋有空过来？”
　　 “屯子里都传开了，说梦南出息了，人家深圳都来人请啦！你妈惦记，非让来打听打听。梦南，咋回事？”
　　 “邪了，传得这么快？”梦南眉头一皱。
　　 “邪什么邪？郑贵的丫头不是在你班吗？昨黑天儿郑贵现给我送的信儿。”
　　 佟云开了门，招呼爷俩上屋。
　　 进屋坐下后，爷俩又接着说话。
　　 “梦南哪，我看你多余去什么深圳，家又去不了，撇家舍业的，那可不容易啊！”
　　 梦南说去不去的，我还没想好；再说深圳方面也没来信儿；公职的调动八字还没一撇……这种事现在就吵吵嚷嚷，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弄不好没打着狐狸倒惹一身臊。
　　 爹点点头，说儿子你这么讲爹赞成。念了这么多年书，好容易吃上公家饭，捧上铁饭碗，可别不顾长远地说扔就扔了。
　　 说话间，小新背着书包跑进屋。一见爷爷，乐得直蹦高，上去搂住爷爷的脖子就不松开。亲热一会儿，小新在爷爷耳边说：
　　 “爷爷爷爷，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爸要去深圳！”
　　 “我都知道喽！小新，跟爷爷说实话，你希望爸爸去吗？”
　　 “当然！爸爸去了深圳，以后就能把咱们都接过去，电视里的那些大海啦，大山啦，还有大火车大轮船，好多好多新鲜东西我们都能见到啦！”
　　 “要是爸爸自个儿去，没法回来接小新咋办呀？”
　　 “那就不好玩儿啦！那我就该想爸爸啦！”
　　 晚饭过后，一家人又说了许多话。
　　 爹非要走，梦南和小新也留不住。
　　 “定下心来给我好好教书！别让爹妈老跟你操心。”
　　 爹撂下这句沉甸甸的话，就骑上自行车，一会儿消失到夕阳中。刚要回屋，邻居们吃完饭也都凑过来。梦南心想，他们也准是想知道内情过来打听，不禁既有点烦又有点感动。
　　 在粮食所工作的大李关切地问：
　　 “听说你要上深圳？”
　　 西院小陈也说：“是啊，我也听人说了。真的吗？”
　　 梦南一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可得积极争取！”大李说，“我有个表姐，两口子去年一块去了珠海，在一家私立高中教外语，两人一个月挣六七千，顶咱一年的工资啦！这年头，有才还得有胆识。他俩走那会儿，教育局不放，人家干脆丢了公职，不管不顾地上了火车！”
　　 小陈插话：“细想想也是，人家真有学问哪！这年头儿私立学校那么多，到哪还不拿高工资，是吧，梦南？”
　　 梦南又笑了：
　　 “就怕咱本事不行，工资虽高，咱未必挣得来呀！”
　　 “一个大学本科生说这么丢人的话！”
　　 大李说着一拍梦南的肩膀，嗬嗬地笑起来，“咱这一片儿，可就瞅着你能出息人喽！”
　　 “是么？”梦南认真看着大李的眼睛。
　　 暮色中，一切都模糊起来。
　　 5
　　 几个不眠之夜过去后，梦南去邮局拨通了那个手机号。接电话的是瘦子。“想好啦？”电话那头的瘦子嘻嘻一笑。
　　 “想好啦。还需要哪些手续？”
　　 “档案调转由我们负责。不过，梦南老师，这中间出了点问题——我们没想到报名者非常多，还有两个是东北师大的毕业生呢，我们目前陷入为难状态，一时难以取舍。为了公平竞争，显然需要考试。谁报名教哪个年级，就答一套那个年级的试卷；再随便选一篇文章，在无参考书的情况下，准备半小时之后就讲课。然后由学校领导班子和董事会决定取舍。……”
　　 “还要答卷，讲课？”梦南的竞争欲望被激发起来了。
　　 “对。根据我们的了解，以你的学识和能力，参加这两项考试绝对没问题。怎么样，来吧，育成私立高中欢迎你！”
　　 “你说得去深圳？”
　　 “对。你可以在暑假期间或更早点时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