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雁归来
他站在桥上,等待,或许,亘古成雕塑……
——题记
【引子】
黄昏,枫桥。文举站在桥上,翘首以盼,孤独,落寞。
如此的等待,谢了桃红,又见飞花。
风过,歌起。一群孩子经过枫桥,手中的短笛吹着晚霞里的童年。
雁阵,嘶鸣。是谁在吟唱,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一】
秋风,秋雨,缠绵。
文举站在阴冷矮小的教室里,面前是破烂的讲台,台下,是十几双山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
文举转身,在简易的黑板上写下“秋天来了”,然后让孩子们打开课本,跟着他一起念: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片刻,教室里响起童稚的吟唱: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就在这片稚嫩纯洁的吟唱里,文举沉醉。
其实,如此的吟唱,文举已经听了四十年,早已熟稔于心。可不知咋的,许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吧,文举近来是越来越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越来越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了。
一群大雁往南飞,何时雁归来?文举,独自徘徊,在枫桥。
【二】
风止,雨歇,清新。
最后一个孩子离开教室,背影消失在一片迷雾里。文举转身锁上了校门,欲迈步,却又转身,开门,取出一把黑色长柄布伞,夹在腋下,才又锁了门,向不远处的枫桥走去。
路面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败植物的味道。文举却觉得清新无比,有些贪婪的吮吸。枫桥的桥头,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枫树,正在灿灿的燃烧。枫桥也由此而得名。不过,也就仅此一棵枫树而已,别的,倒是青翠欲滴的松柏杉了。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文举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这句诗。
站在枫桥上。文举有些悲凉,瘦削的身子显得有些突兀。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如此的景像,长年在文举的梦里盘旋,由年轻逐渐变老,与文举一样。而由此,文举也养成了每天在枫桥守望的习惯,风雨无阻。
习惯,只是习惯而已。他已记不起自己是第多少次站在枫桥上,等待,彷徨,却谈不上失望。是啊,本就不抱什么幻想,何来的失望?
耳畔,似又有人在吟唱: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三】
春花,烂漫,芬芳。
文举坐在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里,不语,烟蒂掐了一烟缸。
局长白黎明站在窗前,双手叉腰,也不语,望着窗外的那一抹残红。
静。烟雾缭绕。
文举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支烟,抬头对白局长说:白局长,再给我一年,就一年。如果到时还没有人自愿来枫桥小学当老师,我退休,您爱怎么合并就怎么合并,爱怎么撤销就怎么撤销。
白黎明回过头,盯着面前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又有些感伤:老文同志,这样的话您都跟我说了四五年了,结果呢?老了,该享清福了。
文举涨红了脸,有些激动地立起了有些佝偻的身子,说:白局长,真的,这真是最后一次了。我也老了,在枫桥小学呆了一辈子,就让我站完这最后一班岗!会有人来的,真的,会的。
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白黎明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文举的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老文同志,您又是何苦呢?好吧,下不为例。
是啊,何苦呢?翻年就是花甲的人了,何必这么固执?文举自己也有些闹不清。可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热血,自己的爱恋,全都洒在了枫桥村,全都洒在了枫桥小学,自己与枫桥早就互为一体,又怎能分得开说离就离呢?
【四】
艳阳,高照,温暖。
文举立在枫桥头,等待,张望,满眼里灿灿的阳光,金黄。
远远地,山间小道过来了一个姑娘,艳红的围巾,在青翠的林荫里如闪闪的火苗。
文举接过姑娘手中的包,欲伸手相握,终是没有,却说:我是枫桥小学的校长、教务主任、政教主任、全科老师,我代表全枫桥小学欢迎你的到来。说完,又咧开大嘴,呵呵一笑。
文举有些惊讶自己的幽默。男人四十一枝花,山林的孕育山泉的滋润,倒让他的木讷生出幽默的花。
月落,乌啼,霜满天。
文举生着旺旺的火,对着姑娘搓着手说:山里夜寒,没什么消遣,我还是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姑娘没有说话。文举自顾自地讲开了。
话说二十年前,在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带着黑五类狗崽子的身份,从城市来到了离家千里以外的北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那天,天灰蒙蒙的,一群大雁往南飞,就像我们课本里说的那样,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男孩举目无亲,肩不能挑,背不能扛。那些朴实的山民,谁也没把他当狗崽子,而是让他在村里当起了教书先生。他给孩子们讲的第一课,就是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行大雁往南飞。
唉,姑娘,你猜,故事后来会怎样?
姑娘还是没有答话。文举觉得没趣,回屋蒙头大睡。
次日,起床,开门,却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后来,男孩忍不住寂寞,离开,回到了本属于他的城市。
【五】
瑞雪,纷飞,彻骨。
文举立在枫桥头,等待,张望,满世界素素的外装,妖娆。
远远地,一片白茫茫里燃起一堆熊熊的火焰。近得身来,却是一个穿着大红羽绒的小伙。
文举还是接过小伙手中的包,欲伸手相握。小伙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拍着身上的雪花,一边愤愤地骂道:狗日的鬼天气,狗日的鬼地方。
文举一愣,没有伸手,只是说:辛苦了。欢迎你来到枫桥小学!再也无话。知命之年,幽默也到了风烛残年。
朔风,卷地,千秋雪。
文举还是生着旺旺的火,火堆里埋着土豆和板栗。文举舐了舐舌头,终还是对小伙说:冬夜漫长,寂寞难消,我还是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小伙没有说话。文举还是自顾自地讲开了。
有一个城里的男孩,在一个特殊的岁月,失去了双亲,来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当上了教书的先生。
后来,男孩喜欢上了山里的一个叫雁儿的姑娘,雁儿也很喜欢他,却对他说他应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恢复高考那年,男孩却因为出身,被拒之象牙塔的门外,只能继续当他的山村小教师。男孩向雁儿求婚,雁儿还是说他应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后来,男孩的父母的历史问题搞清楚了,男孩又可以回到他的家乡,做回他的城里人。
小伙,你说,男孩回去了吗?
小伙也是没有答话,兀自起身回了屋。文举掏出热灰里的土豆和板栗,剥着,消磨着漫长的时光。
次日,起床,开门,银装素裹。小伙的房门却是铁将军把门。
小伙啊,你不知道,男孩根本不想回去,雁儿为了绝了他的念想,只身跳下了枫桥。男孩便孤身一人,天天守着枫桥,直到地老天荒。
【六】
风潇潇,雨凄凄,雾茫茫。
文举立在枫桥头,两眼无神地望着桥下的深涧,幽深,神秘。他的雁儿,就是在这里,被山神姐姐接了去;他的雁儿,就睡在这幽深神秘的所在,却不是有他相伴的天堂。
文举立在枫桥头,就那么静静地立着,没有眼泪,没有言语,甚至你也看不出他的悲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枫桥,静静地站立,等待,守望,风雨无阻。
四十年来,每一届的学生,文举给他们上的第一课,都雷打不动的是: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四十年来,文举的桃李开遍了枫桥,也开到了山外的世界。鸿雁,雁儿她姐的孙子,文举的得意门生,就在省里的一流学府念中文。
鸿雁说:文老师,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只有“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记得最清晰;见过这么多的老师,也只有您的“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读得最深情!
鸿雁又说:文老师,春天来了,天气暖了,一簇簇新芽从树枝发散开来,一群大雁往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尾声】
春天。
文举站在枫桥上,等待,或许,亘古成雕塑……(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