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路上的法桐(外几篇)
庚寅年的秋天里买了本胡兰成写的《山河岁月》来读,虎年已经走得远了,到了龙年,才在书堆里又翻腾出来,一时情境,真如作者在序里写的那样,“打天下亦只是闲情,我此书能被当作闲书,无事时有事时可以常看看,即是我的得意了。”似乎是沾了些胡氏得意的气,也便是有些“我的得意”的意思了。
胡兰成是怎样看重他的这本书了,“此著是我的思想与文章之始,其中的发想已树立了我一生学问的体系。”在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里,他就开始写,因战乱逃到了日本,还是在写,就写了六年,以至于五易其稿。二〇〇三年九月有台湾远景中文繁体版,先前似乎也应该有不同的本子面世,略嫌太远。我看到的本子是二〇〇六年二月广西人民出版社印行的,后来才知,与远景版相较,目录上就少了五节,写下来就是,民国世界的王气、国民革命军北伐、抗战岁月、解放军兴废记、伐共建国。少下来才见得正常,不少就显得多余,这仍然是世态的铁律。而且还知道,近年颇为知名的朱天文姊妹对于胡氏文字的爱怜,是很深的,印行亦是出力不少。
书为闲书,有人谓之为“正经的闲书”,以纷乱杂陈的意象尝试着说透中国文明与世界的纠葛,三皇五帝以至于辛亥五四,两河流域抑或希腊罗马,大国小民,精神食色,天意人事间水流花影,礼乐治世而又让人缠绵悱恻,是端的的媚态十足的很有狐狸性情的文字,心底里反感而又喜其糖衣的香甜,取舍亦成为纠结的事。
“爱玲也说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国平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他常把自己装成呆头呆脑,这可爱即在於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却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极正大的。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可是今之崇拜鲁迅者惟知校对思想,且以为在时代的阶段上他们远比他又进了几步了,真是呆子!”这是少有的评论鲁迅的文字,称之为稀见的短评亦未尝不可,虽然胡兰成氏还有鲁迅、知堂之比较的专论,但这一段话仍然是不失稀见的好了。《三闲集》是鲁迅辑录了一九二七至二九年间写成的部分文字,编讫于一九三二年,首篇是在香港青年会上的演讲,《无声的中国》。张爱玲能够说鲁迅的文字好,亦见得她赏评水平高。
正是深夏的时节,蝉声鸣树,友谊路上的法桐隔天蔽日,浓荫里倒是有些许寒意,一路地延伸开去,像是一条绿色的通道承载着时光的踪影,五十年前苏式的援助就留下了这样一些渐行渐远的印迹,而法桐的愈是葳蕤,更能使人产生些胡乱的联想,错杂里亦有了胡兰成氏的纷纭的意象,倒是要将鲁迅、知堂、张爱玲等人的身影投影于一个画面之间,尽管亦觉得“隔”,但终究知道,“隔”倒还有“隔”的好,时光竟没有将他们“隔”起来,礼乐的人间还须存将下去。
阆中汉桓侯祠(另一篇)
在阆中古城并不宽敞的酒馆里,三五好友围坐着一盘张飞牛肉,再添几碟小菜,喝着白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就很有些到此一游的韵味了。古街上到处悬挂着张飞牛肉的旗子,很能让人想起这位一千七百年前的人物,而其它的种种,似乎都成了历史的陪衬。还让人不能忘记他的,就是那一排排的汉柏,一天天地长,长了一千七百多年,长得老态龙钟了,还在长。进出阆中,沿着旧有的国道,汉柏就在路边肃然地立着,老而翠,翠而老,尤其是唤作翠云廊的一段,那真是翠云干天,翠绿的走廊。刘备当年取得益州,让张飞做了巴西太守,张飞在这阆中城里坐守了七年,在后来的历史记忆中,他鼓动士卒和当地百姓栽植柏树,就画上了浓浓的一笔,这些汉柏,倒成了鲜活的历史化石。还有就是,曹魏攻蜀,张飞大败张颌,给阆中城带来了一时的安宁。对于张飞,《三国志·蜀书·张飞传》亦仅九百余字,收严颜,破张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似并无夸张的地方,而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却是不同,觉得他很神猛,在当阳长阪,一声大吼竟能让河水倒流;两军阵前,一声大吼也能让夏侯杰立马毙命,都是很热闹的故事,虽然后来觉得那是夸张。而至关羽为东吴所杀,刘备一时冲动,要为三结义的兄弟报仇,张飞所部正要响应的当口,张飞喝醉了酒,熟睡,就被手下的将领张达、范强杀掉了,二人拿了张飞的首级投奔东吴,到了今天重庆云阳的地界,又听说吴、蜀和好,于是将首级抛入长江,后为一渔翁捞了起来,两地百姓感恩戴德,就分别厚葬,而后建冢立祠,这就有了两地的张飞庙,因张飞死后蜀汉政权追谥他为桓侯,所以也都称作汉桓侯祠。民间有句话说,张飞是“身葬阆中、头葬云阳”,其实说的就是这回事。张飞庙据说还有好多处,但河北涿州的一处就很重要,因为张飞是涿州人,叶落归根,当地人拾取了阆中与云阳的墓土埋葬他,更多的是对他所体现的威武忠勇的精神的祭拜,也还有浓郁的乡情在里边。阆中汉桓侯祠正门前的木匾,为赵朴初所写,祠内牌匾亦多为历来名家手笔,如果亲王、李国英、熊克武等辈,其实张飞虽一介武夫,字也出奇地好,墙壁上据说是他的手迹“立马勒铭”碑,是打败张颌时写下的,还是用他的兵器丈八蛇矛枪书写,那字就相当地有功夫,碑旁便还有后来朱元璋肯定的赞语。张飞墓在历史的长河中屡毁屡建,但终究“土宇几更,墓田如故”,现在的桓侯祠,是明清时的建筑群,四合院式,占地约十余亩,建筑面积两千多平,后殿后的张飞墓,椭圆形,四十多米长,二十余米宽,用砖把墓土围了起来,要有两三人高,墓上树木很高很大,我绕着它转的时候,看天,天在树荫外,就觉得很是眩晕,心里却多了十分的敬畏与哀叹。《张飞传》里写到,刘备曾经告诫张飞说,你总是打骂身边的人,却还要把他们继续留在身边,你会祸及自身的。后来的结果,果然就如刘备所说了。张飞死时才五十五岁,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正是成就事业的时候,张飞的死,且非战死,实在是很可惜的事。
女贞(另一篇)
我的窗外有五棵女贞,站在窗口看时,仅能看见最边一棵的半边树冠,这已足够,它恰好地制造了窗外美极的景致。风雨能遮去一些,炎夏的阳光亦半遮半透,实在是好。正是秋实的时节,枝头沉甸甸的女贞子,在微风中沉浮,枝干与墨绿而密实的叶子颤动着,沉沉地压下来。六、七月份开花,芳香的花气弥漫在空气里,胸腔也郁闷得紧。据说明时浙江都司徐司马,下令杭州百姓在门前遍植女贞,若真有其事,倘使长到现在,也一定很是壮观的样子了,只是我不曾去过杭城,只能想象着它的美。但我还是觉得晋苏彦《女贞颂》中的句子,实在是美得不行,“女贞之树,一名冬生,负霜葱翠,振柯凌风。”尤其是后边八个字,描物造型,最为绝手。
西安的街头,成气候者,不外乎法桐、国槐、女贞者流,而“女贞”这名字,就讲究得别致,其实它的来历也是有些说道,明李时珍氏在《本草纲目》中言,“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先民总还是赋以它很多美好或忠烈的传说,多为女子树碑立传,历时弥久,便为传奇。据说有一中药汤剂,名女贞汤,为太上老君秘方,是专杀女子阴烈之气的,为男子专门打造淑女佳人,亦应为中国人的一大发明。不过女贞的果实女贞子,滋补肝肾、明目乌发,主治眩晕耳鸣,两目昏花、耳鸣耳聋、须发早白及牙齿松动等症,却是明明写在古书上的,而今的药理学证明古人亦并不是虚妄,可见传统的绵久的力。但这样的有功用,果实成熟,却并不见有谁来采,问之于人,说城里污染严重,汽车尾气、烟尘等等已改变了它的药理药效,想来也对。有一年去秦岭深处,见有农人采摘,当时并不知道就是女贞,现在回想起来,就恍惚在梦境之中。
据说女贞子,是不落于地上的,但我的印象里,一场秋末的雨,就能在光洁的地面上看到打落的黑紫的颗粒,行人踩踏之后,地面黑色的污渍,很长时间也不会退去,有时走在树下,心里竟担心它们突然地降落,会将浅色的衣服染黑。亦说飞鸟的饥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进食,女贞子也是可以聊以充饥的,敢情古时的飞禽,也有被逼得无法的时候,不过现在的飞鸟,还有没有进化到无须乱吃的地步,实在是很难猜测的事。还说有另外的女贞的品种,并不要长得那样的高,却正好就能做了绿篱,葳蕤地疯长,我有时奇怪地想,它也要开花结果的么,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
窗前的女贞的半边树冠,有时总能引起我多余而无益的胡思乱想,以至于烦躁,烦躁极了,我就强迫自己单纯起来,不去看它;静静地躺在床上,眼前却还是闪现着半窗的婆娑的它的影子,我想,我一定是做梦了,这清丽的梦境。想要生活在梦中,也是一种奢望。
丹凤游记(另一篇)
去蓝田汤峪,一行人爬了二郎山,下得山来觉得时间尚早,正不知要到哪里去了,忽然就想到家在商洛的同学,发短信过去,电话马上回了过来,说我在国道棣花出口等你们。我们相见,天色已黯淡了下来。同学的爱人老家就在棣花镇贾塬村,正好回家过年,两人领着我们在一条街上转悠,说这就是贾平凹《秦腔》中写的那条清风街,他家就在这条街上。街上已很少有人,住户大多关着大门,从门窗里透射出来的灯光也很是暗淡。整条街都是老式建筑,很陈旧的样子。印象最深的是住户家的门,合页式结构,看起来很畅快,大气里有些谨严;都临街,没有前院。
清风街口有座古庙,庙门牌匾上有贾平凹题写的“二郎庙”字样,恐为早期作品,不如现今的苍劲。庙内有两座角楼,说一为关帝庙,一为火王殿,并排而立。有夫妇二人守庙,先生不是本地人,很是健谈,在庙前讲解,历史与神话都说得精神。二郎庙为金代建筑,据说是秦桧“割商界予金”,在金大安三年为立标志界而建此庙,砖木结构,熔金汉建筑艺术于一炉,历经五次修葺,到现在古风依然,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晚宿丹凤县城,翌日上午同学陪同登凤冠山。这是一座很奇特的山,毗邻县城,规模不是太大,亦不是太小,于丹凤县城真是恰到好处,登高可鸟瞰县城全貌,看丹江低洄,铁道高速交错盘绕。山体石质,有十二石窟分散布局,多有石雕佛像。同学说,丹凤的来历据说是因为丹江中原来有一种鱼,称丹鱼,这种鱼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只是现在绝迹了,仅留下了传说。凤冠山,本地人谐音称“封官山”,取积极进取之意,因而就常常听说这长那长独自来这里进香参拜的悄悄话了。
从凤冠山下来,来到县城的另一古迹处船帮会馆,在龙驹寨,清代嘉庆年间由水手和船工集资建起,当时供帮员食宿、聚会、娱乐之用;内有一古建大戏楼,场地开阔,楼上唱戏,台下可容纳上百人;戏楼隔场地正对一庙,称明王殿,牌匾亦为贾平凹所题,殿内供着汉水水神,以祈求神灵保护风平浪静、船行安全。贾氏还为船帮会馆题名,在侧门场地右侧的一方石头上,石头并不大,有半人高。龙驹寨自古是“北通秦晋,南结吴楚”的交通要冲,是丹江航道中水陆换载的著名码头,会馆为当时的船运提供了很大的方便。节气亦还春寒料峭,但馆内参天树木却是郁郁葱葱,很是可叹。春节期间不接待游人,馆内的贾平凹艺术展厅大门紧锁,听说展厅里有贾氏小时候的照片陈列,一行中的一位女士竟顿足叹息,以不能一睹为憾。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丹凤的游历是短暂的,一行人最多的话题要算贾平凹和他的作品了。贾平凹可谓中国文坛的一棵常青树,从二十出头就名满天下,而今年届六旬,却还老当益壮,作品一部接着一部吸引世人的眼球。长篇小说《古炉》在二〇一〇年年底面世,据说新近又有一部七十万字的作品杀青,将在二〇一一年五月与读者见面。贾氏的作品,其题材多来自故乡商州,因为有着很好的生活体验,因而写起来也得心应手;农村题材对他来说,可能更能激发内心深层次的感情源泉,因为虔诚而真诚,因而写出的文字让作者受活且能让读者感动。当然,他的写城市题材的作品《废都》,存在的意义也是不能忽视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它的社会学价值是高于文学价值的。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他的那个散文集子《抱散集》,《商州初录》也是绝佳的文字,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贾平凹是棣花的,丹凤、商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题字,他真是成了故乡的一张名片,历史上或者现实中很少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的故乡能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有这样深刻的影响,尤其是精神层面的影响;在这个人的自我个性张扬,个人崇拜意识淡漠的时代出现这种现象也是值得探讨的,中国人,或者局部的中国社会的人的文化心理真是很耐琢磨。因而,从文学和社会学的层面讲,贾平凹的存在,就是一个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