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我沉浸在希腊神话的奇妙与魔幻之中。一个长篇小说的构思，久具框架，就等着我肃然发轫，遗憾希腊神话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勾着我的心，使我难以动手，尽管我也十分焦急，甚至隐痛。以花柳之地与温柔之乡比希腊神话显然不妥，也俗得很，不过希腊神话确实有摄魂的魅力，我之所喻只取其一点。
　　
　　 鲁迅尝认为神话是文章的渊源，诚然正确。实际上神话并非仅仅是文章的渊源。神话是人类祖先留下的一片宝地，它静谧，辽阔，膏腴，储存着远古的信息，艺术之林多生于斯。艺术的发展自有其途，它难以孤立成长，它必须借助神话才能壮大自己，否则根浅叶蔫。或以诺思罗普·弗莱的观点，神话蕴藏着丰富的原型，神话就是原型，艺术多是原型的置换变形。希腊神话尤其如斯，因为它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人性，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人欲，从而为艺术提供了最大限度的支持。一个仲夏之夜，我独处旷野，仰观宇宙空间，蓦地觉得希腊神话的元素像星星一样撒满了艺术的夜空。
　　 画家以希腊神话为材，从公元前八世纪便开始了。我注意到，在一个双耳陶罐上，绘有雅典娜，其左手执起矛与盾，右手举着酒壶，准备给赫拉克勒斯输以能量，在一个陶瓶上，绘有阿喀琉斯与埃阿斯掷骰子，在一个陶杯上，绘有狄奥尼索斯航海。按绘画理论，此谓黑绘，属于瓶画，风格细而不繁，久而有韵。
　　 有那么几百年，画家似乎回避了希腊神话，此乃是基督教为唯一正宗的中世纪。这个阶段，欧洲社会把希腊神话贬为异端。然而一旦文艺复兴，希腊神话便纷然复活在画家的视野。波提切利画过美惠三女神，画过怪物肯陶洛斯，还画过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的诞生。其作有贵族审美趣味，好裸体，多肉感，不过他也基于此而进入艺术史。提香画过酒神与女仙的狂欢。有一个故事，宙斯让帕里斯评判三位女神谁最美，赫拉，雅典娜，阿佛洛狄忒，三位女神便由赫耳墨斯引导来到帕里斯面前。15世纪的克拉纳赫画过帕里斯的评判，16世纪的鲁本斯也画过，到了17世纪，洛兰也画过。洛兰所作，天空高远，大地开阔，气氛宁静而温馨，三位女神又丰满又白晰，极尽其丽。委拉斯凯支画过火神赫淮斯托斯的作坊，特鲁瓦画过阿克特翁闯进狩猎女神的圣林，发现其光着身子正在冲水沐浴。纳图尔瓦，1700年至1777年人，画过阿佛洛狄忒——维纳斯为儿子埃涅阿斯向火神请求锻造武器。布歇，1703年至1770年人，画过照镜梳妆的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爱情女神与战神的幽会，法厄同驾驶太阳车失控，摔进大海。布歇之作，凡女神和女仙皆是裸体，肌凝肉香，肤灿脂甜，曾经遭到狄德罗之抨击，然而终有大名。安格尔，1780年至1867年人，画过海洋女神忒提斯向宙斯献柔示爱，以免嫁其给凡人。人文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之后是现实主义，画家忽然放弃了希腊神话。不过永恒的就是永恒的，也许它会消失一时，但它却不会沉沦永逝。事实是，不久之后超现实主义出现，当此之际，达利，1904年至1982年人，便把原子引入宙斯变形为天鹅向斯巴达王后勒达求欢的故事之中，超尘拔俗，大有寓意，标志着画家之目光穿过科学主义的藩篱与冷酷，企图从希腊神话那里得到什么。
　　 以希腊神话为材的雕塑在公元前5世纪就有了。鲁多维奇宝座上的阿佛洛狄忒纯洁出海，不知道出于谁之刀，然而它的圣灵之感，欢乐之调，使其永保风韵。公元前479年至公元前450年之间，米隆制过雅典娜与阿瑞斯雕塑，菲狄亚斯制过雅典娜雕塑，其为巴特农神殿的主像，普拉克西特制过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雕塑，赫耳墨斯与婴孩狄奥尼索斯雕塑，史珂帕斯制过尼俄柏群像。莱西普斯的赫拉克勒斯像可谓巨作，英雄注视着人间，若有所思，神情忧郁。代达沙斯所制的阿佛洛狄忒，身有曲线，胸隆圆满，屈腿蹲于海边，让人生无穷无尽之思。阿历山德罗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人，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就是著名的断臂爱情女神，其姿态婀娜，气质典雅，有销魂溶心之美。以拉奥孔父子被蛇所缠为材之作品，是艺术史上雕塑群像的典范，由三位大师联袂完成，他们是阿格桑德罗斯，波利多罗斯，阿塔诺多罗斯。这些群像显示，拉奥孔父子极力挣扎，其痛其苦，弄得四肢颤抖，肌肉痉挛。米开朗其罗创造了狄奥尼索斯，酒神裸体，微曛而醉。布德尔是罗丹的学生，他创造了拉弓的赫拉克勒斯，英雄手脚粗壮，骨肉强健，并隆起为块，豁然展示着力量。
　　 取材于希腊神话的文学作品更多，甚至在艺术史上是最多的。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剧作家埃斯库罗斯便写过普罗米修斯和阿伽门农，索福克勒斯写过俄狄甫斯，欧里庇得斯写过美狄亚。他们的作品属于取材于希腊神话最早的作品。之后的作家，从希腊神话汲收营养的不息而无穷。诗人维吉尔写过特洛伊的毁灭，奥维德写过种种神的变形。中世纪的欧洲社会，其文学主要是基督教意识形态之下的文学，希腊神话几乎销声匿迹，不过意大利诗人但丁还是在其作品中写过海伦，帕里斯，特里克王后帕西法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得阿涅拉，伊阿宋和美狄亚，奥德修斯。有趣的是，但丁把如是英雄与美人都放在了地狱里。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写过阿多尼斯，阿佛洛狄忒——维纳斯，并使皮格马利翁之妻变形为西西里国王之妻赫米温妮，使之从一尊出自意大利大师之手的雕塑幻化为人。法国剧作家拉辛写过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刻。德国诗人歌德写过奥林匹斯圣山，过海伦，写过会用法术使人恢复青春的女巫，森林里的狂欢，写过墨杜萨，冥河，写过美惠三女神，命运三女神，复仇三女神，写过潘，哈得斯，阿特拉斯，帕里斯，斯巴达王后勒达，安泰俄斯，妇人鸟塞壬，俄狄甫斯，奥德修斯，半人半马的喀戌，阿波罗，阿瑞斯，俄耳甫斯，写过海神柔涅斯，墨涅拉俄斯，不和女神厄里斯，忒修斯，赫耳墨斯，珀罗普斯，珀耳塞福涅。俄国剧作家苏马罗科夫写过克法罗斯及其妻子普罗克里斯。俄国诗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也一再涉及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和美人。在二十世纪，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阿玛兰塔把裹尸布织了拆，拆了织，显然是奥德修斯之妻珀涅罗珀对毛衣又织又拆的变形。君特·格拉斯写过尼俄柏，米兰·昆德拉写过俄狄甫斯。中国作家，尤其是鲁迅和周作人，对希腊神话颇为熟悉，他们的作品经常提到一些希腊神话中的故事，应该很是喜欢吧。
　　 音乐家也注意到希腊神话，佩尔西勒以埃涅阿斯的爱情故事谱过曲，琉利以忒修斯的故事谱过曲，莫扎特以克里特国王伊多墨纽斯的故事谱过曲。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歌手，曾经有三位音乐家写过他，其为：意大利作曲家蒙特威尔第，德国作曲家格鲁克，俄国作曲家福明。
　　 一些重要思想家在其著作中一再根据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及其故事表达自己的观点，从而使其思想深邃并透彻。柏拉图借用克法罗斯和厄洛斯的故事以分析善与恶。马克思对希腊神话极为熟悉，推崇普罗米修斯的精神，表示为了人类的利益，愿意像这位圣者和殉道者一样牺牲。弗洛伊得由俄狄甫斯的命运提出了恋母情结，遂在精神分析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加缪从西绪福斯推着石头上山，发现了世界的荒谬。推着石头上山显然痛苦，不过也可以在欢乐之中进行这项工作，加谬说：“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
　　 希腊神话还有它超出艺术领域的作用。在天文学方面，天王星以乌兰诺斯命名，土星以克罗诺斯命名，海王星以波塞冬命名，冥王星以哈得斯命名，金星以维纳斯命名，火星以阿瑞斯命名，水星以赫耳墨斯命名，木星以埃罗斯命名，双子座a星和双子座b星以海伦的兄长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命名。在军舰方面，十九世纪，英国一舰谓之柏勒洛丰，是它曾经把拿破仑送往了北海伦岛，俄国一舰谓之赫耳墨斯。二十世纪，英国有铁甲舰名为埃阿斯的，俄国有巡洋舰名为雅典娜的，德国有巡洋舰名为阿里阿德涅的，法国一舰叫密涅瓦——雅典娜。中国军舰不会以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称呼，不过我见过有衣店称为达芙涅和金萍果的。
　　 世界过去很大，又四方隔阻，八面闭塞，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难以交流。今天的世界仍很大，然而海陆空皆有其路，交流起来已经容易了一些，于是文化就到处传播。中国文化早就进入了欧洲，欧洲文化也渗透中国，不过研究欧洲文化还需要继续努力，因为欧洲文化毕竟是一种博大的文化，也因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异源而出，同流而去，交汇激荡，构成了欧洲文化的底色和基调。以我看，希腊文化使人自由和狂狷，希伯来文化使人规矩和谨严，一放一禁，彼此调节而平衡，不过希腊文化似乎是主动的，强势的。
　　 神话是文化的核心部分，甚至是打开民族心理和性格的密码，所以要了解希腊文化，了解欧洲文化，对希腊神话不可不知。我以为只有熟悉了希腊神话，才能更深刻更彻底地明白欧洲的绘画，雕塑，文学，音乐，还有其思想之发展，不然便会浮于表面，似懂非懂，蒙然昏昏。当然，希伯来的经典著作，也是洞察欧洲文化之窗，甚至是登堂入室之门。不过观乎艺术，希腊神话的影响显然更大一些，也更远一些。我用两年的时间务而弄之，完全值得。现在，我仿佛拨开了障目之叶，艺术的天空，大地，青峰，幽谷，比比豁然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