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破车又破了，意料之中。懒于修理，于是我决定暂时步行上班，好在并不远。
　　 昨天中午下班，漫步回家，但见前方路边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单车、电车停了一大片，几乎阻断交通，引来过往汽车笛声不断。心下想，又是哪类片子在骗人。想起我曾经被骗的痛楚，我就想立即上前，当面揭穿骗子的行径，以解心头之恨。到了跟前，却不是，而是有人在撕扯着打架。我无心观战，摇头而去。
　　 走着，刚才从人缝中看到的施暴者的凶悍和倒地者躲闪求饶的场面就把我推回到二十年前。当时，我也曾打过一架，还因此闹出很大的动静，就差惊动公安局了。虽然我不是主力，虽然我并未痛下狠手。那是我四十年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打架。唯其唯一，因而难忘。
　　 小的时候，我是家里的老小，又是宝贝儿子。所以，就像笼中的金丝雀，我被一家人百般呵护。加之我家传统的、在现在看来绝对显得不近人情的家法，早早的把我禁锢成了一个乖巧、内敛、隐忍，甚至有些木讷，有些谨小慎微，有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听话的孩子。因此，在小朋友间，在同学里，我决不会主动找事惹事。我自觉地奉行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信条。于是，打架，在我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倒不是怕，是我的心里觉得不应该。
　　 但，就在行将结束我的青年时代的时候，我晚节不保，一不留神，打了一架。虽然我没有太过的暴力，也没有产生血腥的场面，但无论从性质还是结果看来，那都不失为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架事件。现在想来，那也算填补了我人生经历中的一个空白了。呵呵。
　　 那次事件发生在我上大学的时候。
　　 我的大学坐落在苏州市南，上方山脚下，离闹市区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校园里的大学生还很少有谁会拥有自己的单车。因而周日上街必须乘坐公交班车。
　　 除了我们学校，当时在上方山脚下，还有一所邮电技校。每逢周日，这两所学校里被憋了一周的轻狂张扬的年轻的学生，便如脱缰野马，更如洪水猛兽般涌向石湖-----唯一通向市区的15路公交车站点。
　　 两股汹涌澎湃的青年学生的洪流，加上学校周边农村里的那些提框担担上街卖菜的、通体粗布蓝衣、头扎红头绳的农家妇女们，即便有再多的15路班车，它也只能是大海中的扁舟了。更何况，15路车理论上半个小时才有一班。
　　 那天，周日，我约陕西老乡峰和兵一同上街散心。为了睡懒觉，更为躲过出行人流高峰，我们刻意定于早十点出发。但到了石湖行春桥，还是有很多人在等车。
　　 可能是为了减少上下车人流拥堵的问题，15路车一般是先在A点让从市区来的人下车，然后再到B点让进市区的人上车。
　　 为了能顺利上车并顺便占个座位，我们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A点，打算等车上乘客一下完，我们就上车，这样就可以抢在B点等车人流的前面。没想到的是，学生们和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并且智商也不相上下。结果是车在A点人一下完，呼啦一下子，车上人已上满。但很幸运的，我们仨人都抢到了座位。
　　 就在我们仨互相得意一笑之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车上那位貌似很温柔的年轻售票员却操了那本该很好听的吴侬软语，冰冷且生硬的要求我们都立即下车，并信誓旦旦的说，否则就不开车，看谁能犟过谁。现在想来，从她那天的语气看，她肯定是受了领导的、男朋友的或丈夫的气。
　　 大约僵持了十分钟，那售票员仍自顾看着窗外湖面上一碧万顷的菱角随风浮动，未有丝毫的妥协。在车里站着的学生中，有人便率先无奈的、骂骂咧咧的下车了。其他人互相看看也都蜂拥下车。我们三个也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往车下走。当走在最后的峰刚刚走下台阶要往下跳的档口，车就开了，恰好的，咣的一声关闭的车门就把峰的甩在身体后面的左胳膊给牢牢地夹住了。峰想下下不来，想上上不去。只好一只手抓住车门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随车向前。
　　 我和兵就赶紧追车跑，边追边大喊停车，把人胳膊夹住了。但似乎是故意的，车飞快向前，把我们的喊声置之车后飞起的尘雾之中。大约五十米远到了B点后，车停了。我和兵也赶到了。看到峰右手扶着左手的痛苦样，我们就前去找售票员和司机论理。不料，那售票员却用她那漂亮的小手，指着受伤的峰，说他活该。
　　 我们都很生气。周围等着乘车进市区的学生也在不耐烦的嚷嚷。但那售票员却偏偏不依不饶。当她再一次举手指向峰时，被峰突然伸出的右手抓住了，只往前一拉，那女人便嗷嗷直叫起来，倒把峰吓得一跳，手自然就松开了。车上的男司机不明就里，就直扑向峰，显出要拼命的样子。眼见着我们的伙伴要吃亏，我和兵就急忙伸手拦住他。
　　 那司机见有人阻挡，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就要把我往一边推。我早都生气了，夹了我们人的手，非但不道歉还要撒野。想到这里，我不禁有力把我的胳膊往外一甩，没想到的是，不知是我的劲头太大，还是南方小矮个男人的力道太小，我就那么一下子竟把他结结实实搡倒在地。司机见我们人多，二话不说爬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没拍，就上车用对讲机向谁说了一阵子什么。然后才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土，恶狠狠的对我们说，你们等着！
　　 我们明白了，他刚才是在叫帮手。看来一场恶仗即将打响。正在这时，从市区方向又飞快的开来一辆15路车。我们明白，那绝对不是来接学生的。
　　 我们仨见此阵势，相互啊看了一眼。峰说，分头回学校吧。于是他俩一前一后沿来时的路向学校跑去。那司机见他俩都跑了，就拦住了我的归路。眼看着帮凶就要下车，我四下里一看，就势向一桥之隔的一座村子里跑去。
　　 沿着村里的小街迂回的跑了一阵子，回头见并没人追来。我估计他们可能并没把抓捕目标对准我。但又怕他们守在桥头等我往手里闯，于是我就在湖边一块隐蔽的地方坐下来，静等风头过去。湖面上静寂无声，碧绿的菱角快成熟了，显得生气勃勃。我的两个伙伴不知回到学校没有，司机去追他们了吗？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从高处看那行春桥边没有可疑人走动，就警觉的，探头探脑的过桥来。果然平安无事。
　　 回到学校就去找他们，宿舍没有，教室、图书馆、球场也没有。我就想有种不祥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啊，他们比我跑得早。何况，路边就是上方山，随便钻进山里，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晚上，我正坐在宿舍楼顶边乘凉快要忘了此事的时候，峰和兵找到我，说了上午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辆应召而来的15路车到了案发现场，见峰和兵已沿着公路向回跑去，就让原先那司机上车，四个人开着15路车向他们急追而去。已跑出老远的峰和兵等车到了身后，才顿悟是追赶他们的人到了，慌忙向山脚的树丛里跑去。车上的四个司机也急忙下车，在他们后面猛追。毕竟人多势众，手拿皮带的司机们最终还是把跑在后面的气喘吁吁的兵给抓住了。用皮带在兵的身上抽了几下，就把他推搡着向15路车走去。峰见兵被抓，怕他有什么不测，也自投罗网而去。
　　 到了苏州市公交公司15路车队部，一番教育后，扣下了兵帮同学取钱的汇款单和身份证，就放他们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当代文学研究课，有人敲门，把我叫到系主任了办公室。我看见学生处处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峰和兵都在场。我明白了还是昨天的事情。
　　 又是轮番思想教育。显然是为了息事宁人，最后，学生处长严肃的要求我们，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去给司机和受伤的售票员道歉，还要赔偿售票员的损失。我们无奈的接受，因为汇款单和身份证还在他们手里。
　　 按照约定的时间，第二天下午，我们仨误课来到15路车队部。简陋的对部办公室里暑热难耐，一台破电扇在不知疲倦地呼呼地转着，把墙上挂着的各种表格吹得不时的哗啦啦地响。那天在系主任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个男子抬头看见我们，很客气的给我们让座，倒水。然后拐弯抹角地谈到了道歉和赔偿的问题。见我们点头同意，他冒汗的胖脸上再次露出魅惑的笑容。
　　 当那男子再次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那天的司机和售票员。司机脸上带了冷笑，一副我让你们狂的样子。倒是那售票女子，年轻美丽的脸上依然冷若冰霜，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被峰抓过的漂亮小手肆意的夸张地包扎过，活像戴着一只洁白的拳击手套，格外醒目。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冷场。男子笑笑，拿过一沓发票，拨着桌子上的算盘，对我们一一计算起来。什么包杂费、药费、误工费、、、我们也不想去看，就问他总数。赔了他83.12元，又面无表情地象征性地道了歉，然后，拿回扣押的票证，我们轻松的出了那简陋的，带着浓重的汽油味的办公室。
　　 外面的天空已经布满了晚霞，把整个湖面染成红色，水的灵动让那红色幻化成猎猎的火焰。一只或是三三两两的不知道名字的小鸟，偶尔从头顶飞过，在漫天的霞光里变成黑色的小点，洒下叽喳的叫声。让我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影子，但我已飞过。”
　　 我们仨都没说话。兵突然说，等下次见到那司机，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和峰都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走了一会，峰突然用标准的陕西话放浪的大声唱道：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呀回头……
　　 后来，也许是把那俩鸟人调到了别的线路，我们再没见过他们。当然，即使见到，我们也不会怎样的。
　　 这就是我前半生里唯一的一次打架事件。前几年回陕西，见到峰，谈及此事，他竟也记得。并说，其实那嵌着橡胶垫的车门并不会夹疼他的胳膊，他只是对让出好不容易抢到的座位不服气，才演了那么一出。我笑笑，擂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