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初三的时候，妹妹正初二。
　　 为我们的学费，家里已经打下了好多张借条。每天清晨醒来，家里就忙得团团转。父亲和母亲把锄头、草帽、弯刀和手套等装备收拾齐全后就踏着露水下田下地了；猪圈里嘶叫着的猪、嘎嘎嘎伸长脖子的鸭、满地的鸡屎鸭屎和灰尘、冰冷的锅灶和空的橱柜都交给了妹妹；我则牵着牛拿着书到山岗上或田埂间做一个晨读的放牧少年，看着太阳升到了山岗上便牵牛到河边拴住，然后赶紧吃了妹妹做好的早饭跑着去学校上学。而那个时候，妹妹通常都还蓬着她来不及梳理的头发在后院搅和着猪食、弄稻子喂鸭。“玲子，快点去梳头，来不及了！”我抢下她手里的活，“你赶紧先走，我马上就好了。”这样的对话在我飞跑往学校的路上常常回响耳边，然而上课的时候却被同桌提醒看窗外：妹妹斜背着她的军黄色帆布书包，气喘吁吁的爬上学校后门的那个小坡，往教室里赶。肩头两根细细的黄辫子一左一右地歪着。蓬乱的程度比早上起床的时候好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也许是路上用手胡乱整理的吧！我喉头有点发涩！老师看我的眼神从寻求理解变成了关切的问询，我赶紧假装打呵欠掩饰过去眼里的晶莹。我没办法开口去“提醒”妹妹，只能把话带给爸爸妈妈。妈妈很愧疚，于是每天起得更早，帮妹妹分担点家务，让她可以早点走。妹妹心疼因劳累和曝晒变得又黑又瘦得妈妈，总是抢着先起床，说：“妈，你再躺会儿，我做得完。”作为长子，爸爸不让我帮着做家务，我也知道家人对我的期望，所以只能越发努力用功读书，用一直以来全校前三名的成绩来回报他们。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放学回来，觉得家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爸爸板着脸不像往常那样充满希望的看我，妈妈满脸的哀伤。我怯怯的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沉默了半天，然后像终于鼓起勇气那样抬起头用很快的语速说：“玲子今天跟学校说——以后不去上学了！”后半截话已经明显的带着哭腔。我怔住了。突然拔腿跑向厨房，妹妹正背对着我在洗锅。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洗锅的抹布，而是某重比抹布要沉重得多得多的东西。妹妹的脊背久久地映在我朦胧的视线里，我分明感觉到那脊背是有眼神的，一种冷冷的眼神，是一个坚毅的人打定主意放弃一样心爱的东西时，看那东西的眼神。“玲子！”我只哽咽着喊出她的名字，再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妹妹没有回头，只是平静的回答：“你回来啦！”从她的声音里，我确认了着脊背的温度。转身跑进房间，我趴在书上无声的泪流了很久。
　　 中考成绩下来，我能去县城的重点高中读书。那个七月的夜，父亲蹲在墙脚的小石墩上叹息长长，消瘦的面庞上一双无神的眼看着远处黑魆魆的山。母亲紧锁眉头不时地看看父亲。最后家里决定让我去读师专，这样学校能提供生活费的补贴，学费也相对少得多，而且三年后就可以挣钱帮助家里还债。对这个决定我不能有任何不满，妹妹辍学在家操持家务，父母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干活，不就是因为我这个读书的人吗？“好的，我明天就去跟校长说。”干脆的回答尽力显露着喜悦，掩藏着心底的失落。第二天中午，我准备吃完饭就去校长家。饭桌上，妹妹端着的碗久久不浅，只是一颗颗饭粒粒往嘴里送，在嚼到不知道多少颗饭粒的时候，妹妹说话了：“考上了继续读高中吧，我出去打工给哥挣学费！”母亲流下泪来：“你出去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不会的边学边做”“玲子，我读师专吧，你那么小，外面城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读了高中以后要是考上了大学还得念书，就没个头了！”妹妹忽然瞪着我生了气：“读师专不要钱吗？爸妈这样天天在土地里抠，能抠出几个钱来？爸妈辛苦一辈子供你读个师专，以后还要在这山窝窝里混，有什么意思？！爸爸不就想你考个大学嘛，能上为什么不上！”妹妹说得眼圈红起来，泪水在她眼里转着转着，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这句句针尖般的话，扎得我面红耳赤心更痛。
　　 四天后，妹妹拎着她轻飘飘的行囊和隔壁村子的一个阿姨一起去了上海。一个星期以后写信来说在一家饭馆洗碗，老板娘对她挺好的，叫爸妈放心。也嘱咐我每到周末就回去帮爸妈做点事，照顾好他们。让我好好读高中，争取到了重点高中还是前三名。妈妈读着她的信，嘴唇轻轻抖动着，眼泪一次次打湿了妹妹歪歪斜斜的蓝色圆珠笔字迹。高中的第一个暑假，我用平时帮人家散发传单的钱和抄写文件的钱去了趟上海，一来想在那里干两个月的活挣些生活费，二也想陪陪妹妹，一个小女孩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孤单的挣扎着多辛苦我不敢想，但是我知道她一定隐忍了无数苦涩的泪水。
　　 我没有提前告诉妹妹，只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了过去。一路昏昏沉沉的颠簸，到妹妹那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天还不怎么黑。妹妹打工的那家饭店小小的，刚一走近门口快餐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里面吃饭的人不少，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我在外面隔着玻璃站了一会，没看见妹妹。于是走进来跟收音台的人打听，她告诉我说玲子在厨房间帮忙，现在没时间见我，如果一定要见的话只有十点半以后才有时间。于是我先出去在附近找了间非常便宜的地下室住下来，然后去妹妹店里等她下班，顺便买了份报纸找工作信息。报纸在手上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以后，妹妹还没有出来。我把地下室的地址留在纸条上让收银小姐转达，自己回去等妹妹下班。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门终于被敲响了。妹妹带着股油烟味走进来，我们都有些激动，妹妹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和我来上海的打算，说话间哈欠打得连天，看得我心疼。“玲子，你就睡这里吧，明天早上再过去，反正就几步路！”“嗯”“我去给你打点水洗一下脸。”“噢”我鼻子酸酸的那着房间里的脸盆去公共水房打水，回来的时候，玲子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身边嗡嗡的蚊子绕着她飞，她却睡得很香很沉！放在被子上的手红肿着，剪得很短的指甲里还有黑的脏。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尖锐的刺痛。一整夜，我一直坐在妹妹身边，帮她打扇驱赶蚊子，我是多想为妹妹做点什么，多想给她一点保护！而我这个哥哥却一直只是向她索取，我是个自私的哥哥！
　　 今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了，在上海找了一个还算可以的工作成了有户口的上海人。妹妹也即将在年底举行婚礼，和一个爱她如己也能给予她幸福的男人。妈妈说，这个男人是上天赐予妹妹的，因为她的付出感动了天地！我说，“妹妹，下辈子还让我做你哥哥，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再让你这么辛苦为我！”妹妹调皮的瞟我一眼：“好啊！不过还是先来指导一下电脑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