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些业已远逝的人与物，像春天来临时，河堤上杨柳枯萎的梢头冒出的点点新蕾，令人惊异于它们的复活。
　　 人世间能像大自然中的杨柳枝一样死而复生么？细细想来，应该能。只是以别种方式，即借助文字复活。
　　 文字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不像人类那么短暂，而是无限的，永恒的。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正因为文字有如此的神力，才备受世人的敬畏。
　　 小时候，大人们对我说，凡是见到地上的字纸，都要捡起来，好好地收藏着。我现在才明白，这就是对文字敬畏。兴许是受大人们的影响，我迷恋上了文字。虽然现在到了知天命，我对文字的付出已是大半辈子，结局却像屋前那株不大挂果的桃树，在枝繁叶茂里，实实难寻觅到一个桃子。这人也真是个怪物，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却仍然坚持着，“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于是，我退而思之，何不用文字记录下生活中的人与事呢？此时此刻，我心底的人与物闪电般的复苏过来，一如河堤上杨柳梢头冒出的新蕾。
　　 这篇文字，我要记录的是像牛脑壳坡上两株成为传说的黄柃树一样的人——蔡怀故。
　　 蔡怀故武功高强。
　　 年轻时的他来到山城重庆，遇见有人摆擂台，共设有十关。
　　 这次擂台赛吸引打擂者的是优厚的奖金。每过一关都有，且越往后奖金越多。不过，摆擂方要求每位攻擂者都要签生死状，若被打死在擂台上，摆擂方概不负责。由此可见，这些守擂者绝不是平庸之辈，肯定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因而这奖金也就如同刀尖上的肉，想要得到它，就得在刀尖上行走。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前来报名攻擂的人还是不少。蔡怀故便是其中一位。
　　 蔡怀故前面那些攻擂者，还在第一关，不是趴在台上，就是像鸟儿一样飞下了擂台。
　　 当蔡怀故飞身上擂台时，台下观众嘘声四起。
　　 因为他们看见身材瘦小的蔡怀故，在铁塔似的守擂者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孩子。守擂者只消一挥拳，蔡怀故就会飞上天，像村庄上空乱飞的麻雀。他们认为，眼前这人纯粹是要钱不要命的角色。
　　 古人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话确实很有道理。就是这像瘦猴一样的蔡怀故，不但过了第一关，而且一直打到了第七关，只剩最后三关了。这时，蔡怀故没打了。也许是他见好就收，也许是他知道后面的都是顶尖高手，自己没有胜算。即便这样，在当时还是引起了不小地轰动。蔡怀故在这次打擂后，被国民党一军官看中，请他去做武术教官。
　　 全国解放后，蔡怀故回到家乡。在唯成份论的年代，他是反革命分子，是革命专政的对象。
　　 有人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所以，那时对地富反坏右是三天两头地批斗、游街、劳动改造等等。当时的口号是，要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批倒批臭。像我们汪家街的地主分子刘显华，那可是一次不落的。
　　 然而，蔡怀故却是一个特殊，因为每次都没有他。可能是他武功高强，大家畏惧他，还有可能就是，他虽然是国民党军队的教官，可他没在家乡做过坏事，并且对家乡的人很好。
　　 后来，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我们这儿来的是重庆知识青年，我们都叫他们“重庆崽儿”。因为他们开口闭口称呼人都是“崽儿”“崽儿”的，所以，大家干脆就用“崽儿”来称呼他们。这也算是“以其有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这些“重庆崽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们听说蔡怀故武功高强，都不大相信。我们这儿有这么一句俗话，你不相信干黄鳝是冷的，你就去摸摸。
　　 嘿，还别说，这些“重庆崽儿”真的去摸了。他们说是要把蔡怀故这个反革命拉出去批斗。
　　 他们并没有冒冒失失地闯进蔡怀故的家里，而是在屋外虚张声势地高喊革命口号，并叫反革命分子蔡怀故滚出来。想来他们还是有所忌惮的。
　　 蔡怀故不像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听到喊口号，就吓得浑身哆哆嗦嗦的像筛糠一样，而是带着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走出来，背靠着一面土墙。
　　 长得身强体壮，人高马大的“重庆崽儿”的头头，见眼前这么一个干瘦干瘦，像村民们屋檐下挂着的萝卜干似的糟老头子，心想，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他会武功，更不要说什么武功高强的了。
　　 于是这位头头放心大胆地走过去，想把蔡怀故拉出来好去批斗。
　　 “重庆崽儿”头头一走拢，便伸出手去拉。就在这眨眼工夫，只见那“知青”头头腾空而起，噗的一声，摔了个“狗抢屎”，摔倒在他的这帮兄弟伙的脚下。
　　 “重庆崽儿”们都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看清这糟老头儿是怎么把头头摔过来的。
　　 “重庆崽儿”的头头好半天才爬起来，他不相信这糟老头儿能把自己摔出这么远，让自己第一次在兄弟伙丢这么大的脸，可说这脸丢到太平洋去了。可见他被这么一摔，实实地摔糊涂了。他又羞又恼，也不讲什么道义了，把手一挥，叫弟兄伙一齐上。
　　 也许“重庆崽儿”的头头相信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双拳难敌四手，猛虎还怕群狼。”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兄弟伙一齐上去，没要个一二三，就全趴在地上，像乌龟螃蟹一样，只能爬着走了。
　　 蔡怀故走进屋，没多久，丢了一瓶酒药出来，叫“重庆崽儿”回去擦擦就没事了。
　　 “重庆崽儿”要拜蔡怀故为师，蔡怀故没同意，说是他们的品性不适合练武。
　　 蔡怀故没收“重庆崽儿”为徒，却收了当地许多青年为徒。他的徒弟分两类，一类是习武的，一类是学医的。
　　 蔡怀故只传授了些皮毛功夫给这些弟子。目的就是让他们通过习武，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因为要真正成为武功高强的人，除了资质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德。一个没有武德的人，武功越高，对社会的危害也就越大。
　　 后来，蔡怀故的弟子与孟塘公社一位师傅的弟子打了一架，没能分出胜负。双方便把师傅请来。两位师傅一见面，并没像他们的弟子所期待的针尖对麦芒，动起武来，比个高下，而是客客气气的。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握了握手，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当然也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各自走了。
　　 回来的当晚，蔡怀故发觉对方点自己的死穴是当晚死。他便把自己家里藏的武术和医药方面的书都拿来烧掉。
　　 当时他有个徒弟在他身边。徒弟问他，他便把情况告诉了徒弟。说是点死穴只有点的人才能解，本人是无法解的。本来做为习武之人，不是在生死关头是不会点死穴的。这人一见面就点死穴，可见其心肠歹毒。
　　 徒弟又问是怎么点的死穴。蔡怀故说，我俩在握手和拍肩头时便互相点了对方死穴。我是在见对方点了死穴后才点他的。我留了一个月时间，如果他能为我解穴，我也会为他解穴。没想到他点我今晚就死，这人确实太没武德的了。
　　 徒弟便求师傅留点什么给他。蔡怀故挑了一本药书给这徒弟，要他好好参悟书中的内容，这样他的医术会很不错的。
　　 蔡怀故死后没几天，孟塘那位师傅听说自己也被点了死穴，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不由痛哭流涕，后悔自己不该先点死穴。可这世上哪来后悔药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