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婆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摸索着洗脸、漱口，戴上陪伴她多年的假牙，然后又对着镜子大致地照了照。等这一切都收拾完后，她便缓缓地踱到厨房里，给自己做了点早饭。说是早饭，其实很简单，也就是煮了一碗蛋花疙瘩粥，外加一个绵软的小蛋糕。她老了，吃一点点的食物就足以饱腹。她洗完碗筷，墙上的钟表正好指向八点。她抬手抿了抿稀疏的白发，下意识地在旧围裙上抹了抹，步履蹒跚着来到院子里，开始仔细打扫院子的边边角角。当她自认为都收拾停当，将笤帚放在墙角，手搭凉棚，望了望天。
　　 她脸上被岁月刀斧刻满的沟壑里，藏着多少故事啊。那是她一辈子走过的沟沟坎坎，喜怒哀乐全在里面盛着呢。她现在孤身一人，老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临咽气的时候，紧紧地拉着她是手说：“这栋房子是咱们永远的家，我会在天上守望着你们”。
　　 她流着泪安慰着老伴：“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个巢就会安然无恙。”
　　 阿香婆信守着对老伴的诺言，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确切的说应该是三个孩子，老四因为年纪小，在那年家乡遭遇旱情的时候，没有吃的喝的，早早夭折了。她不认命，也不服输。一个寡妇拖着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如果认命，服输，还会走到今天吗？现在她已经八十五岁，精神依然很矍铄。农村人都愿说这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的坎，多少辈子传下来的谶语。到了这个年龄的人，无论身体状况如何，都有些忌讳，生怕应验了。这几个字都暗含着人生道理，也是人的生命遵循的规律，谁都逃脱不了这个宿命。
　　 阿香婆轻松走过八十四岁，她的身体还没啥大毛病。现在的她每天晨起洒扫庭除，日落烧水品茶赏落日。她最喜欢春末至中秋的这段时日，温暖，心情愉快。她喜欢在小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乘凉，喜欢听鸟巢里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如果有老伙伴来找她闲聊，她就会在阴凉处搬一张小木桌，几个小马扎，泡上一壶茶，有一搭没一搭闲侃过去的岁月。阿香婆有时还会将目光锁定在那棵有一搂粗的梧桐树，树根的周围被她随意栽了一些不起眼的小花儿，她像对待孩子那样呵护着它们；五颜六色的花儿旁边丛生着许多杂草，阿香婆几乎不会拔掉它们。她时常会对着花草说不管怎样都是生命，还是任由你们自生自灭就可；花草无贵贱，自开自败就行。
　　 眼下已是秋天，还有三天就要过中秋节了。到那时，两个儿子就会带着妻儿一起回家过节。这四间小农房就会显得拥挤一些了。女儿和外甥已经提前将月饼和烧鸡等过节的食品送回家，还一个劲叮嘱她让她提前开始吃，别总是留着不舍得吃一口。她笑着说老了，牙口和胃口都不行了，那些大鱼大肉不敢多吃。
　　 阿香婆爱怜地看着小女儿，三个孩子中只有女儿是劳碌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住在邻村的女儿也有一大摊的事情，农村的规矩不允许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过节。她叹了一口气，自从小女儿嫁出去以后就没有回过娘家过一个节日。
　　 阿香婆抬头看着梧桐树上的鸟巢，一只鸟儿在东张西望着。她叹了口气说这人和鸟儿一样，都有自己的巢。小时候围聚在一个巢里，长大后就要飞出去建立自己的巢穴。自古至今，一代一代就是这样传下来的。现在这个老巢内只剩下她这只老态龙钟的老鸟儿依然继续守望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她精心看护的老房子房顶不漏墙梁不倒，她的三个孩子就有家。他们在喧闹的城市里呆倦了的时候，回到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乘凉，聊聊天，看看乡下的月光，依旧是旧物格局，有股子特殊气场，可以让孩子们的心思飘飘袅袅，神游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一刹那恍惚下来，等于回顾自己所走过的一步步的脚印了。就是不干什么，游走这一圈，住着农家屋吃着农家饭，就足以心静安眠。
　　 阿香婆想起她的两个儿子那时总喜欢在夏夜里，拿一张凉席，铺展在平房顶上，数着星星看着月亮，当月光尽情挥洒下来，他们身上的汗水早已被神秘擦去。在秋天的时候更有意思，片刻都闲不住的儿子捉弄妹妹，联合起来哄着妹妹给他们烧玉米，烤红薯，兄妹三人争抢打闹，小屋里时常充满了笑声。那时候她总会佯装生气，嫌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太吵闹，而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除了院子里的鸟鸣声，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寂静之中。在秋日的太阳地里，倚墙，自言自语着说不知树上的小鸟儿老得哪里也不想去了，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与她在同一个院子里如朋友似的相守。
　　 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怕她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一直苦苦哀求着她去城里安享晚年，都被她一口拒绝。她对两个儿子说这是你爹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房子，每一块石头都是他精心打磨的，凝聚着他的心血啊，我怎么能丢下就走了呢？一幢房子没有人居住就如同人没有了魂灵一样啊。儿子说我们都要忙于工作，不能时常陪在娘的身边，接您去住也是为了能够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阿香婆说只要你们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阿香婆回想着，手轻轻地刮着砖缝的白石灰，历经岁月的变迁已经变成了黑灰色。她抚摩着一道道砖缝，流下浑浊的泪水。这些不会说不会道的旧物，都见证了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的片段，也能够让她回忆起与老伴度过的那些光阴，都有一段高山流水长相依的故事，拥有着见物思旧的情意。她享受着一场肌肤遥远而心灵依偎的爱恋。阿香婆从来不缺少爱，也不会感到孤独。她有儿有女，都很孝顺，孙子也已成家，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太奶奶。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已经算是完满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不以你有多少钱财，住着多么宽敞豪华的房子来衡量。饭不操心衣无烦忧，儿孙绕膝更好，孤身一人也罢，吃饱了就睡觉，不做噩梦，心不亏欠，没有车来车往，无需闻着刺鼻的汽车尾气；呆在小山村里，每个人都是素面朝天；出门就能够看到熟悉的面孔，能及时了解邻居们的家长里短；用自己的方式来生活。时而抬头，长时间盯着云彩，看着不停变化的云儿，平和的目光穿透稀薄的云彩，品味云彩背后的故事。
　　 只是她现在很少出门，她说自家屋子里天天有那么多的亲人熟客，还用出门凑这个热闹？这座已经陈旧的房子就是一间聚会厅，多少有意思的人济济一堂，多少陈年往事居住其中。她很容易与它们随时交流，到遥远空间里去再次走一番。
　　 阿香婆守着老屋，似乎在假寐，还未失聪的耳朵依稀听到在一片寂静的树枝中，有一枝动了，颤巍巍的，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她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小鸟儿，蹬一蹬，从栖着的枝头飞去；不一会儿，又拍打着翅膀回来。
　　 她微笑着说静是必然，动是规律，然而这一刻应该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