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世上有关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很多，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朱丽叶与罗密欧，白娘子与许仙，七仙女与董永，焦仲卿与刘兰芝，三圣母与刘彦昌等等，这些故事不仅情节感人，而且还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情观。不过世上真正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却很少，大多的爱情都掺杂了利益因素。听妈妈讲，她的一个远房哥哥的婚姻就让人议论了很多年，成为远近闻名的故事。
　　
　　 妈的表哥李振舅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年幼时父亲因为操劳过度，不幸患上了结核病，由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年李振才8岁。母亲为了儿子，再没有改嫁，尽管她年龄还轻，也颇有姿色，但为了李家这棵独苗，坚持了下来。
　　
　　 母子相依为命，虽然生活艰苦，但日子过得还算将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振舅舅初中毕业便回家务农。李振舅舅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忠实憨厚的秉性，得到了乡亲们的同情和喜欢，又有点文化，经大队书记的提携，当上了大队会计。
　　
　　 十分懂事的李振舅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在乡亲们的撮合下，与邻村的姑娘槐花结了婚。
　　
　　 虽然是先结婚后恋爱，但小两口恩恩爱爱，幸福美满。
　　
　　 这位言语不多老实温和的农村姑娘虽然没有读过书，但通情达理。她一米六的身高，小眼睛，高颧骨，大嘴大手大脚丫，粗腿粗腰粗胳膊，谈不上什么美貌，但什么农活都能干，并且心地善良，孝敬婆婆，把一个农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李振舅舅也没有辜负艰辛的母亲和操劳的媳妇的期望，工作勤奋，待人随和，还常常忙中偷闲写一些小短文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不久就被公社抽去当了通讯报道员。这一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后来因为工作出色，颇有人缘，李振舅舅走上了仕途，做了副主任，以后便青云直上，仕途顺遂，做了公社社长，公社党委书记，后来又进了城，做了县农委主任。
　　
　　 当了农委主任的李振舅舅，可谓春风得意，官运亨通，时间不久，单位分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让他眼睛一亮。
　　
　　 女大学生韩笑，苏北农学院毕业，修长的身材，大眼睛挺水灵的，高鼻梁上架了一副秀气的眼镜，显得很文化的她一口普通话，说起话来斯文得体。由于性格外向，又很谦虚，很受单位同志的喜欢。因为见多识广，办起事来特机灵，且善解人意，理所当然地做了委办秘书。农民出身的李振还是第一次遇到丰姿卓越，艳丽如仙的女秘书，渐渐产生了爱慕之心。想想自己的身份，而且是有了家室的人了，他常常将莫明其妙的欲望压下来，犹如馋猫见到鲜鱼，看得眼红却不能随便吃，只好口水往肚里咽。
　　
　　 一次，农委因上报全县粮食产量没有达到县领导的要求，受到严厉的批评。明明是农业受灾了，可领导偏偏要增加全县的粮食总产，一生没有说过假话的李振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每当他更改了粮食产量时，那些缺粮少衣的农民的形象就浮现在他的面前，因此，每一次更改粮食产量都是内心的一次折磨。每次汇报工作，就脸红心跳，内疚万分，总有对不起百姓，对不起死去的父亲、艰难的母亲和劳苦的妻子以及瘦弱的儿子的感觉。但是县里根本不满意他的汇报，说到底就是产量还是低了。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终于病倒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刻，韩笑代替他到县里作了汇报，她头脑机智，反应灵敏，立即根据领导的要求，重新写好了报告，送到领导那里，作了有声有色的汇报，赢得了领导的赞许，李振舅舅也就过了一关。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件事，让李振舅舅对韩笑刮目相看，本来就充满好感，这次又发生质的飞跃。她不仅使舅舅心情舒畅，情绪盎然，而且还是工作上得力助手。其实韩笑老早就钟情于李振舅舅了，只是她很含蓄，曾经做了几次试探，见表舅没有明显的态度，不敢贸然行事罢了。她要放长线钓大鱼呢。
　　
　　 这件事还让李振舅舅的工作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来工作还可以这么干，干了一辈子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
　　
　　 李振舅舅不仅工作态度变了，而且家庭观念也发生了变化。
　　
　　 他回家少了，在单位的时间多了；他思念妻子少了，留心韩笑多了；关心儿子少了，关心韩笑多了……在韩笑的凌厉攻势下，他感到已经离不开她，一天看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就好像少了什么，就有胸闷心慌的感觉。
　　
　　 一天，他终于回到几年不回的家，母亲见到儿子回来了，高兴得唠叨不停，儿子看到爸爸高兴地翻了他的提包，希望能够找到什么好吃的。妻子更是忙个不停，给丈夫做饭。
　　
　　 可是李振舅舅并没有在家过夜，临走时他冷冰冰地向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槐花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晕倒在门槛上，儿子就像迷路羊羔，呆呆站在桌子旁。母亲伤心地哭诉着：“李振呀，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你怎么要离婚？你怎么能够抛弃这个家。这几年，你工作忙，回家少了，槐花没有一点怨言，为了这个家，她起早摸黑，任劳任怨，吃尽了苦头。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你走了谁来照顾？呜呜……”
　　
　　 “妈，你别难过，我虽然和槐花离婚，但我还会照顾这个家，还会照顾你照顾儿子。”李振舅舅态度坚决地说。
　　
　　 “李振，你要和俺离婚是什么原因？难道俺做错了什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对咱妈不孝顺，对儿子没有关照好？”槐花流着泪水悲愤地说。
　　
　　 李振舅避开了槐花怨恨的目光，扭头看着天空的流云。
　　
　　 “儿呀，妈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俺孙子还小呢，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爹，爹你真的要走，要离开俺妈？”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问！”李振舅干脆利落地对槐花说，“过几天我回来和你办手续。”
　　
　　 李振舅舅头也没有回就上了小车。车子在母亲和妻子的哭声中，“嘀嘀”响了两声，一溜烟地走了。
　　
　　 几天后，李振舅舅如愿以偿地离了婚。不久韩笑也心满意足与李振结婚了。
　　
　　 槐花没有离开这个家，她也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家，除非她再嫁人。可是她舍不得儿子和风烛残年的婆婆。
　　
　　 建立新家的李振舅舅再也没有回到老家，哪怕是看看母亲和儿子。他在尽情享受新家庭的温暖，享受新媳妇的浪漫和富裕时尚的生活。现在他是心满意足，青春焕发。母亲的思念，失去父爱的儿子对父亲的期盼，深夜妻子的寂寞……这一切已不再是李振的牵挂，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正当李振舅舅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尽情享受年轻美貌妻子温馨的时候，一场政治风暴悄然来临。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李振舅舅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本单位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打倒在地，并被踏上一只脚。从此，李振舅舅天天写检查，接受批斗，不久就被停发了工资。五十多岁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得晕头转向，精神终于被击垮了。就在这非常需要关心理解和帮助的时候，韩笑却再次显示了头脑灵活的特点，此时的她却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一问题，果断地站了出来，与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站在了一起。她反戈一击，郑重声明，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李振划清界限，果断和他离了婚。
　　
　　 李振舅舅如同一个已经到暮年的大树，突然遭到狂风暴雨的袭击，被连根拔起，随后又遭到一场严寒的摧残，原本就不太茂盛的枝叶，一下子就奄奄一息。此时的他，重病在身，痛苦不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一天，槐花进城为生病的婆婆买药，看到眼前一个眼熟的老头，目无表情，头发凌乱，胡子邋遢，在寒风下，颤抖的身子摇摇晃晃，弯着腰在捡破烂。仔细一瞧，这不是孩子他爸吗？怎么被糟蹋成这样了？
　　
　　 她默默地跟在李振的后面，不由想起了十年前他回家提出离婚的情景，心里升起了怒火，你也有今天，老天真是长眼了。走了几步后，她又想起了当年结婚的李振，想起了当年的恩恩爱爱，他现在怎么混成这个样子，这不就是一个要饭花子吗？怜悯同情的心态让她可怜这个忘恩负义的老头。唉，毕竟夫妻一场。她向前走了几步，挨着老头的身边艰难地开口：“这不是孩子他爸吗？这么成这样呢？”
　　
　　 李振舅舅迟缓地抬了头，面对问话人，痴呆的目光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前妻槐花。他羞愧难言，无地自容。这一次，他不是故意不看槐花，而是不敢面对，心有愧疚。
　　
　　 在槐花的一再追问下，李振舅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遭遇，然后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俺回去让儿子来带你。”槐花看着可怜的李振，爱恨交加，说完就匆匆走了。
　　
　　 好在槐花的家离县城不远，不到20里的路，她是一路小跑，汗流浃背赶到了家，找到儿子，说明情况。儿子听了无动于衷，根本不答应：“他没有良心，多年不管这个家了，俺们和奶奶吃了多少的苦，他关心了吗？奶奶生病，俺上学，你到处借钱缴学费，你开刀住院他关心了吗？现在他倒霉了，活该，俺没有这个狼心狗肺的爹，俺们不管他！”儿子气愤地说。
　　
　　 “儿啊，那毕竟是你爹呀，他狼心狗肺也好，白眼狼也好，俺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活该，他自作自受，要去你去，俺不去！”
　　
　　 “儿啊，他如今落难了，俺们不去救他，谁救？不管怎样，他也是你爹呀，打断了胳膊连着筋，血浓于水。”槐花流着泪说。
　　
　　 奶奶听到槐花与儿子的对话，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伤心地哭了。此时是既恨又爱，她怨恨这个没有良心的儿子，上不关心老，下不关心小，但她还是劝着孙子：“孩子，听奶奶的话，俺们庄稼人不做亏心事，把你爹接回来，对他也是个教育呢。”
　　
　　 绝境中的李振表舅被槐花带回了家。
　　
　　 躺在平板车上的李振舅，此时此刻惭愧万分，望着拉车儿子瘦瘦的脊背，看着槐花白花花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感到欠他们太多太多。槐花真的老了，背也有点驼了，扶着平板车的手是那么粗糙，一双眼睛显得很浑浊，可是他越看越觉得她非常的美丽，好像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比槐花还要美了，仿佛她就是天仙，就是嫦娥。
　　
　　 他从槐花的眼神里，从她的表情上没有看到一点嫌弃、怨恨和冷漠，相反，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孔却带了几分安详、和蔼和怜悯。
　　
　　 在槐花的精心照料下，李振舅舅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健康，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棵濒临枯萎的老树，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渐渐有了起色，原本衰败的枝叶焕发出了新芽嫩叶。
　　
　　 在闲暇之中，李振舅舅看着慈祥的老母、忙忙碌碌的槐花与浑身是劲的儿子，家的感觉又有了。进城的十余年犹如一场恶梦，韩笑和他分手的情景历历在目，韩笑坚决的态度，不屑一顾的神情，无情无义的语言让他伤透了心，这一切永世难忘！李振暗下决心，这才是真正的家，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这个家了，就是再做农民，也心甘情愿。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按照党的政策，李振舅舅解放了，官复原职，回到了农业局做局长。韩笑依旧做他的秘书。
　　
　　 曾经是夫妻、分道扬镳的对立面、走资派与造反派的两人又走到了一起，那种尴尬是不言而喻的。李振舅舅看到仍然青春靓丽的韩笑，仿佛看到一条美女蛇，她不再美丽动人，而是妖气袭人，无论她穿什么漂亮的衣服，说怎样温柔的语言，都感到无比的恶心。
　　
　　 然而时间不长，韩笑多次深刻地检讨自己的过错，特别是几次犹如溃堤的泪水，终于让李振舅舅的心软了，同时也让他虚荣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韩笑用温柔的语言流着泪水向李振舅舅倾诉当年的被迫和无奈，特别是为了刚上小学的女儿才做出这样的事来。柔情似水，眼泪无敌，它毫不费力地冲垮了李振舅舅原来的决心和防线。
　　
　　 当韩笑再次扑到李振舅舅的怀抱，那充满活力而富有弹性的身躯，令人倾心的体香，让人无法抗拒的体温时，又一次征服了他。
　　
　　 时间不久，李振舅舅和韩笑复婚了。就在李振舅舅与韩笑举行复婚的宴会上，大家频频举杯时，农村来的儿子匆匆赶到了，儿子看到眼前的一切傻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临走时向老爸冷冷撂了一句：“奶奶过世了。”扭头便走。
　　
　　 李振舅舅端着酒杯，看着儿子的背影，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母亲，忠贞不渝的前妻，倔强憨厚的儿子，面无表情，呆呆站立了很久很久。
　　
　　 妈妈经常说，你爸就像你表舅的本性，真姑姑不认，认假姨妈。我就像你槐花表妗子，认死理，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