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木藤椅上，捋着她的花裙边子，荡空着脚，在空气中荡来荡去。她面前码着一堆人，架着一口锅，团着一溜火，围着一缕烟，无数的筷子，在她眼前乱晃悠着。
　　 她妈坐在她旁边，在她身上刮了一点肉点，使劲掐了她一下。她疼得差点叫了起来。对面胖女人斜了她一眼，她捂了下嘴，挡了一下，眼泪却突然从眼缝挤出来了。
　　 “小心点，这次相的是个阔户，你好歹也上点心。”
　　 她妈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咳了几句。
　　 “哟，七儿怎么不吃啊，我选的地不好是不？”
　　 胖女人掂着她那黄灿灿的项链，点着抬着圆下巴，耷拉着皱眼皮，猪血红似的厚嘴唇斜着挤了几个字。
　　 “不不不，您误会了，咱七儿不会吃辣，一吃就冒眼水。再说，不吃辣的女子脾气好，您说是吧？”她妈抢着接话。
　　 “哦，说的也算有理吧。”
　　 胖女人扭了下脸，在她脸上使劲瞅了几下，又转过身来，在胖儿子耳边吹了一句。“瞧瘦的那鬼样，咱家养的耗子都比她娘俩腰粗，稍微顺眼的，就是那小丫头样子还长得人模人样。”
　　 胖儿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颠地在她妈耳边嚼着满口的炒黄豆粒。
　　 “把她俩煮了，恐怕都吃不准肉呢，净是骨头。”
　　 他妈点了点头，不禁笑出声来。七儿看见那家人笑得那样，侧着看了她妈一眼。
　　 她妈先是静了一会，最后憋了几个字，一边说一边递给胖女人一张抹油的红纸。
　　 “您觉得咱七儿怎么样啊？就这八字我也算了，挺和的。”
　　 “可是……哎。”
　　 胖女人侧过身，装作没看见似的，混着筷子下锅捞菜。
　　 她妈只知无趣，把手伸了回来，却听见她说了可是，就像附了神一样，鼓着眼盯着胖女人。
　　 “您说，可是什么？”
　　 “哟，说了可别在意啊。就是你知道的，我们家人多，家里呢，是没有请佣人的宽裕的，要是七儿，我是打个比方，当了我的儿媳，那可是要勤快的啊。看七儿柔柔的，能扛得起这个担子不？”
　　 她妈见有点起头，忙应到。
　　 “看看看，您这是说什么？咱们七儿可是勤快的很啊，再说，她嫁过去不就叫您娘了吗？哪有女儿不帮娘干活的理啊。”
　　 “那就好。”胖女人脸角露出一条缝，刚好把七儿的脸堵上了。
　　 七儿窘着脸，脸上晕开了点红雾。
　　
　　 出嫁那天，在胖女人小猪场摆宴，场面不大，就一个小院。人却出奇很多，连她得了肺病在家卧床的爹也杵着拐来了，忙扎在人堆里帮忙数钱。她妈站在一旁和一群女人在门口嚷嚷，手里抓着一把葵花籽磕着，咳完了就往地上一撂，黑黑白白的空瓜子壳，在人群中踩来踩去，嘎嘎蹦蹦叫着。她原是坐在椅子上等司仪的，看见门口脏糟糟的，仿佛是侮辱了自己圣神的婚姻，她急忙向扎烟的厨子借了把扫帚，快步走了过去，在那扫着。她妈习惯了这样，越发越磕得厉害。
　　 胖女人睡过了头，从侧屋里摇摇摆摆晃了出来，好像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儿子忙迎了过去，悄悄对了几句话，话罢，又冷眼飘了七儿一眼。见七儿还趴在那儿扫，她又假假咳了几声，见还没动静，见那个女人还在那嗑瓜子，她横着脸，手杵着腰，气冲冲地撵了去。她儿子忙拦住她，又说了几句。她恍然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淡下了脸。又滚进侧房子去了。
　　 胖儿子走过去，掐了七儿一下。
　　 “骚包，堵在门口要不要人进来，看你那贱样。”
　　 七儿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
　　 “呸，哑巴样的瘦女人，短命相，还在这摆架子。看着我干嘛，还不快收拾了滚一边去坐着。”胖儿子往地上吐了口痰，刚好巴在了扫帚边上。
　　 我……错了，你……你别吼，我……就走。”七儿两只手紧紧抓着扫帚杆子，抖着说。
　　 “哼。”胖儿子从鼻孔里牵出一口气，泼在了七儿脸上。
　　 “幸好不是老子娶你这贱货，晓得会遭折几年寿哦，倒是便宜那二老杂种了。”
　　 七儿突然惨淡了脸，早上均的粉像落墙灰似得掉了下来，眉毛更像一把尖刀似得往肉里钻。
　　 “什么，不是……嫁给……你？”
　　 “看你那痴像，你怎么不拣个玻璃渣渣自己照照看，呸！”
　　 “那……谁……谁娶我？”
　　 “问你狗娘，老子没空。”说着说着他就扭着走了。
　　 七儿抬头看了看她娘，看见她正在人堆舞着手，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指挥官。她爹仍旧在数钱，数着数着，好像数错了，又唾了口口水，搓着钱。胖女人从侧房爬出来，抹得一团猪血红唇，咋咧着嘴，后面跟着一个老太爷，黑黑素素的一身，好像在给自己穿丧服。他头灰白灰白，刹着脸，鼓着金鱼泡子眼，手里拉着一抹红叠，像是红包。胖儿子，她娘他爹，忙迎了上去。
　　 “哟，今天可是你二爹的好日子，峰值，可快给你二爹道喜。”
　　 胖女人嘟嘟地说道，他儿子看着那一抹红叠。”
　　 “涧仁，瞧你说的，没事的，瞧你客气那样，红包照样发。”
　　 “诶，瞧我这记性。二爹，祝您和新娘子百年好合。”
　　 “乖，还是峰值乖，我知道，这猪场以后就是你们的了，算是我给的媒钱。”
　　 胖儿子眯着眼，眼缝里看见她妈吧唧眼，知道事情成了，忙眨巴眨巴了眼。
　　 “二爹，这是七儿的爹娘。”
　　 那个老太爷飘了下眼睛，从手里抽了一张给了他俩。
　　 “哟，怎么这么客气啊，就等您了。”她边说边把钱使劲往兜里窜。
　　 七儿望着天色微微暗了，好像瞎子的眼里面的黑。
　　 突然后圈窜出了一头猪，朝人群里拱着。人堆散成沙，他们嚷着、喊着、吵着。胖女人和他的儿子忙赶着赶猪，老太爷揪着衣服到处兜转，她娘捡着地下散落的钱，他爹跳着独脚四处找着拐杖。
　　 她见着，捂着肚子狠狠地笑着。突然肚子里面燃起一朵火花，把她烫着。那火花，在她肚里生了藤，爬上了她的心，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膨胀，像涨得快破的气球，涨……涨……火花在她的脸上吹鼓着，使劲撕扯着她的脸。她的眼球暴起，终于挤出了一滴泪。
　　 浇灭了，是她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