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纪事十八记之十六：牛马记】
　　 我在黑龙江兵团的日子，恰恰是文革的中期。虽然那里没有正式开展运动，但是，伟大统帅的光辉，早已经恩泽了这片边远广袤的土地。如果说，人在我们这里是分等级的，那么，最上层的是现役军人，兵团司令部100%现役军人，师部机关50%现役军人，团部机关25%现役军人，连队没有现役军人；第二层是旅大警备区来的转业军人，一般在连队担任连长、指导员，再不起眼的也可以当个排长什么的；第三层就是山东来的移民，一般都是担任班长。由于是边境地区，没有所谓“地、富、反、坏、右”分子，所以，第四层，也就是最下面的底层，就是我们知青了。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找出比我们地位还要低的，那就不是人的牛马了。
　　 说到牛马，其实它们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是比我们知青还要苦的“苦力的干活”。我这篇文章虽然主要是讲牛马的，既然提到了马，就先说说马。我们连队有好多马，因为拖拉机主要是生产工具，而马车则是我们主要的运输工具。平时我们出行主要靠马车。我不会赶马车，但是对牛马通用的口令还是记得的：要加快速度叫“驾”；要停下叫“吁”；往右是叫“靠”、往左叫“捎”。我骑过几次马，那是在溜马的时候，悄悄地来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骑着马四蹄腾空地在原野上飞奔。我想，要是腰里如果挎杆枪，手里再有把马刀挥舞起来，就活脱像个哥萨克骑兵了，因为当时我戴了顶灰白色的兔皮帽子。
　　 我们现在常常讲拍马屁，其实，马屁股后面是不可以站人的。起先知青们都是不知道的，后来，我吃了亏大家才明白。那是下放干部余新志干的事情，这个家伙非常差劲，平时老在知青面前讲下流话。一次在大田里，居然冲着女知青们小便起来了，我与几个男知青找他论理，他毫不在乎，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后来，我与他一起出车回来，到马号去，我正在卸马套子，他把一匹马牵到我前面（我一点不知道）故意停了下来，只见马向后面一撩蹶子，两只铁掌正好打在我胸口，我当时就倒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余新志这才假惺惺地来扶我，我朦胧中看到他嘴角的一丝奸笑。他说什么：哎哟，我忘了告诉你，马屁股后面是不能够站人的哦，你看你看……我心里明白，我是原地没有动，明明是他把马牵到我前面停下来的。还算好，胸口虽然留下两块大的青紫印记，胸腔的肋骨没有受到伤害。当然，我这次只能够吃这样哑巴亏了。后来，这个余新志犯了许多生活上的错误，几次受到处分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北大荒。
　　 马虽然是牲口，但是它是通人性的。一次，有一匹老马病了，它是我们连队从初创时候开始就一直立下功劳的，几经治疗不见起色，团里兽医站来看后，说没有办法了，建议连队把它宰杀了改善知青的伙食。当我们去马棚牵它的时候，那老马的眼泪唰唰地流呵。唉，想想也是，我们人真不是个东西，使唤了人家一辈子，居然临了还要吃它的肉！那天的马肉包子虽然做得很大，我却没有吃一个。回到上海以后也有好几次吃马肉的机会，我都没有吃，我还记得那老马最后无助与哀伤的眼泪。
　　 再说牛吧，因为我们基本是机械化作业，一般是不用牛来作为耕地的工具使用的，难得在菜地种土豆的时候，才牵牛去犁地。平时和马一样，主要是作为运输工具使用。但是，小伙子们常常不肯用牛车。因为一则速度慢，二则女孩子们都抢着去赶牛车，以为牛车安全。但是，朋友们千万不要误解，牛车是因为速度慢而安全的。不是说发牛脾气吗？牛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可是不得了哦。
　　 有一次，连队领导让我带了班里的战士柏赣新（上海知青），赶牛车到8公里老团部木材厂去拉盖房子用的木板。木材厂在老团部的江边，那里有我们团唯一的商店，我们一般几个月才可以休息一天去那里哦，我们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任务，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装好并且在牛车上固定了木板，烟酒、糖块与水果罐头捎带了一大堆，人就坐在牛车那高高的木板上往回赶。牛车走在江边的国防公路上，也许是木板份量太重了，牛车速度奇慢。眼看赶不上连队的午饭了。
　　 柏赣新一急，就用鞭子的硬把捅牛屁股，开始那老牛没有理会。忍让着继续在公路上慢慢地拉车。但是，当十几下捅完，牛屁股都出血的时候，我于心不忍，制止了柏赣新。但是，为时已晚，只见老牛发怒了，四蹄腾空地在公路上发疯一样飞奔，这样的情况非常危险，一是容易翻车压死人的；二是已经有好几次差点与迎面而来的车辆相撞！我们当时非常害怕，因为我们既制止不住狂怒飞奔的老牛，又不敢往车下跳，阿兰跳车受伤的教训太深刻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公路后面赶上来一辆解放牌汽车，司机大声喊，别惹它！累了它就会停下的！果然，10分钟以后，老牛跑不动了，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这次牛车惊魂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惹怒老牛，甚至老马了。因为尽管它们没有地位，但是，一旦发怒可不得了哦。就此打住了。
　　
　　 【荒原纪事十八记之十七：情歌记】
　　 在北大荒生活的日子里，生活艰苦，劳作繁重，我们知青都不怕，谁也不是孬种软蛋。惟独就是精神上摧残和压制受不了，因此我们常常几近精神崩溃的边缘。连队当初规定有五个不准：不准看连队准许以外的铅印文字，不准抽烟，不准听收音机，不准三个以上同一城市来的青年在一起说话，最后一个不准最绝也最没有人性：就是不准谈恋爱！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这样感叹：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想一想吧，我算是其中大一点的才二十岁出头一点，大多数才十八九岁呵。于是，我们各地来的青年男女都把哼唱情歌作为一种苦闷心情的无奈排遣和被受压抑的精神释放。然而，虽然明确没有规定不许唱，但是，这个不准也是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的事情。所以，只能是悄悄的在小树林里、小山坡后，在旷无人烟的田野里，在没有外人在的情况下，比如我和海石像杨白老躲债般逃出去“北漂”的时候哼唱。
　　 我们除了唱一些全国广泛流行的知青悲歌外，更多的是哼唱外国的情歌。因为人不能永远在痛苦中生活，我们必须要有释放的空间，我们还在憧憬美好的未来！我记得我们唱得最多的竟然是当时作为敌对一方的苏联歌曲，我想可能人类的情感往往是相通的。什么《山楂树》、《心儿在歌唱》、《草原》、《我们举杯》、《玛丽诺之歌》、《三套车》、《灯光》、《小路》、《神圣的战争》、《红梅花儿开》、《纺织姑娘》、《我亲爱的母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当然还有《多瑙河之波》、《乔治参军去》等等。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山楂树》，因为这首歌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一种青年人想爱又不敢爱，不爱又不行的矛盾和苦闷的真实情绪。我们谁也不想在当地成家立业，总盼望有一天能亲人团聚，重返故里。但是，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青年人啊，我们也有七情六欲。我们男生一般都不喜欢洗衣服，常常把衣服浸在脸盆里放在井台边，后来发现“田螺姑娘”出现了，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到我们宿舍门口。我后来说，以后实在不愿洗衣服的朋友，把衣服放到井台边的时候，应该在脸盆里放点肥皂。不能让“田螺姑娘”们化了力气再贴肥皂啊。知青们没有公开的恋爱，但是，这种蒙蒙胧胧的情感还是有的，只是谁也不愿去捅破这层纸。
　　 兄弟连队有个上海复旦附中的女生嫁给了团里的一个官，其实这个官在辽宁有老婆，得知此情况携儿女从千里之外赶来，政治部主任用500元钱和一袋白面，就轻而易举让她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把她欢天喜地地打发了。后来，有人知情后说了一句话，上海知青在她眼里已经全部死光了，团里有些上海知青也和她断绝了往来。
　　 我哼唱这样的歌曲有个绝招，唱连队干部听不懂的，有时还敢十分猖狂地公开地唱。比如唱黑白片解放前金山主演的电影《夜半歌声》里，由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的插曲“夜半歌声”。现在杨鸿基在中央电视台里唱，那种沧桑感恰到好处。我以为这首歌最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盼望黎明，期望春天，告慰青春。我们知青唱的这些情歌，基本上都是比较压抑的那种。当然，爱情歌曲是有情绪的，而情绪往往是藏不住的，有时也会让敏感的领导觉察。怎么办？我想唱而且不想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似的唱，忽然，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一次，我把一个空果子露瓶当手榴弹扔向远方，正好连长路过，我就用口琴吹《含苞欲放的花》，连长的耳朵挺灵的，眼光也很尖。马上叫人来传话，说我自暴自弃，酗酒而且唱黄色歌曲，要批判我呢！我平静地把远处的空果子露瓶交给传话人：你去交给连长看看这是什么。至于黄色歌曲不黄色歌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首歌是阿尔巴尼亚歌曲。因为当时阿尔巴尼亚是中国的伟大盟邦，我又没有酗酒，所以此事不了了之。
　　 情歌不许唱，而我们知青开饭之前却要排好队伍，高唱革命歌曲，一直要唱到连长满意为止，记得最多的一次，一首歌竟然唱了十多遍才开饭！后来到林副统帅的飞机在温都尔汗摔了下来，形势有点紧张，对知青的恋爱才开禁。一次传达文件时，竟然有叶群与黄总长轧姘头的事情在里面，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海石就和我说，你看看，他们这样高位的还这样，而我们知青居然连情歌也不许唱，这叫什么世道。当然，随着时光的变迁，知青们在唱情歌同时，更多的是在思考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自己命运的小船又将漂向何方！
　　 现在，我们听这些经过现代配器的老情歌，虽然还能够清楚的回想起当年偷偷摸摸唱情歌的情景，但是，那像翻倒的五味瓶般的滋味，或许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说也罢，就此打住。
　　
　　 附：情歌三首（歌词）
　　 一、苏联歌曲《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
　　 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
　　 轻风吹拂不停，
　　 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吹乱了青年旋工和铁匠的头发。
　　 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我们的山楂树呀它为何要悲伤
　　
　　 白天车间见面，我们多亲密，
　　 可是晚上相会却沉默不语。
　　 夏天晚上的星星静瞧着他们两人，
　　 却不告诉我，他们俩谁可亲。
　　 秋天大雁和歌声已消失在远方，
　　 大地已经盖上了一片白霜。
　　 但是在这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上
　　 我们三人到如今还彷徨在树旁。
　　 哦，最勇敢可爱的呀，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呀，快请你告诉我。
　　 亲爱的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
　　
　　 二、中国电影插曲《夜半歌声》（歌词）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生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
　　 啊!姑娘
　　 只有你的眼
　　 能看破我的生平
　　 只有你的心
　　 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
　　 我是那月边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树
　　 我是那树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
　　 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
　　 我愿意永做坟墓里的人
　　 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
　　 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哦!姑娘啊
　　 天昏昏
　　 地冥冥
　　 用什么来表我的忿怒
　　 惟有那江涛的奔腾
　　 用什么来慰你的寂寞
　　 惟有这夜半歌声
　　 惟有这夜半歌声
　　
　　 三、阿尔巴尼亚民歌《含苞欲放的花》（歌词）
　　 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
　　 你含苞欲放的花盛开更美丽
　　 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
　　 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
　　 来吧快来吧
　　 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
　　 来呀快来吧
　　 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
　　
　　 姑娘们嫉妒你因为你太美丽
　　 姑娘们嫉妒你因为你太美丽
　　 如今我爱上了你她们不乐意
　　 如今我呀爱上了你她们不乐意
　　
　　 来吧快来吧
　　 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
　　 来呀快来吧
　　 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