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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盗窃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44发表时间:2012-10-03 10:14:11

范明祥拉着架子车走出了院门,后面跟着他的女人罗琴琴。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街道上静得能听见老槐树上残留的树叶轻声细语,能听见呆头呆脑的土墙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淡灰色的薄云遮住了一轮满月,遮住了月色的狰狞,天地间并不是漆黑一团糊里糊涂的,能见度正好,远看朦朦胧胧,近看清清楚楚。走在街上,范明祥就觉得,活到快四十岁了,似乎第一次等着了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夜晚,把这样的夜色比作一把得心应手的锄头或镢头,最贴切不过了,他将掂着它们去上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去盗窃人家的东西,一想到那个“偷”字,范明祥就脸红心跳。罗琴琴的脚步抬得很轻,几乎是掂着脚走路,她也是第一次发觉,鞋底和街道的磨擦声犹如在漆黑如炭的夜晚里擦着了一根火柴。她的一只手抓住了架子车的帮厢,抓得很牢,她不是担心架子车会不翼而飞,而是妄图把架子车压住,将车轮发出的响声按进街道上的泥土里去,按进深夜的骨髓里去。
   出了村街,本该向右一拐,就可以上了大路,可是,这两口却没有,他们拉着架子车一直向北走,向坡上面走。半坡里,有一条环山公路,可以直接通到邻村的苹果地里去。他们必须绕过村庄,绕过有人烟的地方,绕过鸡鸣狗吠;尽管是半夜三更,他们要做得万无一失,使安全系数大于内心不断滋生的恐惧:他们毕竟是做贼,不是看景致。
   从天黑到现在,这两口一眼未合。临出门时,罗琴琴换上了惟一的一身上县城走亲戚时才穿的衣服,她叫丈夫范明祥也穿上了那件半新不旧的夹克。似乎是,衣服能给他们壮胆,衣服是一种表示,表示他们是体面的农民,去干体面的事情——串亲访友,或者去县城逛大街。他们确实没有偷过谁,连一根柴草一根葱也没有偷过,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扎一个贼势子,有一副贼样子,他们俩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他们只需要偷一百块钱左右的东西就行了——确切地说,偷来的苹果只要能卖五十块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他们急需要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有两项支出,一项是,村支书的儿子要结婚,村里人都要去送礼。这年头,十块八块是拿不出手了,最少也得三十块,况且是支书,拿得太少,不但不讨好,反而会得罪了村支书的——十块八块不是糟蹋人吗?一项是,儿子读到了初中三年级,回到家里来,即刻就要二十块钱。范明祥问儿子,要二十块钱干啥用?儿子说,校长的外甥自费出了一本什么书,全校六百多学生,人手一册,非买不可,一本书的定价是二十块。儿子读到了关键时刻,千万不可因为二十块钱而惹怒了校长,校长一旦发了脾气,儿子要读高中就很困难了。可是,他手头没有五十块钱。想变卖什么,也没有可变卖的了,一头猪刚卖了不久,钱在手里还没有焐热,就全部交了提留款,打下的粮食卖的只够口粮了。范明祥和女人四目相对,愁了两天,才产生了盗窃苹果的念头——紧邻着松陵村的杨家村,家家有果园。前年,罗琴琴给杨家村的几个果园主收过苹果,对那里的地形,她是很熟悉的。盗窃苹果最便当,也比较可靠,他们不敢、也不想去吆羊拉牛,去翻墙撬锁,他们的欲望很单薄,做贼的意图很明确。
   田野上,静谧如石头。晚秋的风已很粗糙了,仿佛村干部向他们要提留款时瞪着他们的眼睛。走到环山路上,这两口就并排了。范明祥的手抓着架子车的车辕,罗琴琴的手抓着丈夫的手。两只劳作了半生半世的手,两只布满了老茧的手,将恐慌、不安输送给彼此,同时,又向彼此传递着依赖、安全、放心、成功的信号。大概,为了打破这沉闷,驱散这紧张,范明祥开了口:
   “我被人家逮住了,你就向回跑,不要管我。”
   “你跑,你先跑,他们把我一个女人家不会怎么样的。”
   “跑不脱,就说好话,就求人家。”
   “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杨家村的苹果比地里的麦苗还多,这一家不行,咱去那一家。”
   “好人常常多遭难。”
   “进了油菜地,咱就不怕穿黄了。”
   快到了果园,他们老远就闻到了苹果的香味,那香味儿毛毛雨一样,从他们的头上飘落而下。他们将架子车放在了拐弯处的一个塄坎下面。罗琴琴先进了地。果园里十分恬静,能听见成熟了的苹果落地的声音。她本来想试探一下,有没有巡逻看护的人,她一进地,差一点被苹果绊倒了。她一看,落在地上的苹果比他们刚出门时堆在心里的害怕还厚一层子。苹果的香味儿像一只只手在她的心上乱抓,她的心被抓得发痒,吃的欲望压倒了盗窃的念头,她睁大眼睛瞅着地上一个挤一个的又圆又大的苹果,双手像去捕捉什么活物似的,扑到一个苹果上,将苹果掬起来,掬到嘴边,只顾吃。一个没吃完,又抓起第二个吃,第二个只咬了几口,又去抓第三个。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苹果邀请她来吃,撑开肚皮吃。她能听见,自己咬苹果、嚼苹果的声音像铡刀一样锋利,像不合身的衣服一样宽大。
   在塄坎底下等了半晌的范明祥不见女人回来,他心想,大概女人被人抓去了,但他又没有听见女人的喊叫声,没有听见骚动声,他心里害怕了,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塄坎,向苹果地里挪。他圆睁着双眼,按捺着心跳,一双耳朵尽职尽责地捕捉。苹果地越来越近,苹果地越来越静,似乎危险就包藏在那静寂中。他张开眼,看见有一个人在苹果地里,他定睛看了看,那个人跪着,双腿跪在苹果地里。他倒吸了一口气,向那个人靠近。他终于看清了。跪在地里的是自己的女人。他这才放心了,站直了身子,果断地向苹果地里小跑而去。他进了地,女人似乎也没觉察到,依然跪在苹果面前,贪婪地吃着。范明祥一看那满地的苹果,仿佛被苹果醉了,仿佛那苹果就是醇香的酒,吸几口有苹果的空气就会醉倒。他没有喊女人,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来苹果就吃。范明祥也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的苹果,从来没有饱吃过一次苹果,现在,身处在无数苹果之中,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享用。他两只手抓着两个苹果,在这个苹果上咬一口,又在那个苹果上咬一口,随后,又将没吃完的苹果扔掉,又抓又啃,啃着啃着,他扑倒在苹果上,像拥抱自己的女人一样,拥抱苹果,他将苹果揽进怀里,啃、咬。小时候,街道上来了一个卖苹果的,他随那小贩从村子东头跟到村子西头,又从村子南头跟到村子北头,他眼谗地望着竹筐子中的苹果,没有钱去买半个苹果尝尝。他今晚到果园来,似乎是赴苹果宴的。如果他不尽情地享用,不要说偷,就是连吃的欲望也难以满足了。他已吃得十分饱胀了,吃得厌恶恶心了。可是,他还在吃,似乎非要吃死不可。他趴在地上,只顾用嘴在苹果上咬。咬着咬着,范明祥哭了,先是低声啜泣,默默流泪,后来就放声哭了。跪在不远处的女人也哭了,哭得前仰后倾。是女人先站起来的,女人站起来后,一把将他拽起来,两个人止住了哭。
   “你没拿袋子?”
   “没有。”
   “快去取袋子。”
   范明祥似乎才记起来了,他们是来偷苹果的。他走出了果园,到了拐弯处,将架子车拉来,拉到了地头。
   两个人没费多少功夫,就在地里装了五蛇皮袋子苹果。把苹果装好之后,罗琴琴又进了地,她抹下了裤子,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苹果地里依旧静如秋水,这反而使两口子有点后怕了,好像那无声无息后面埋伏着手持棍棒菜刀的主人,埋伏着合围捉拿他们的阴谋。他们把架子车挪了挪,不敢轻举妄动了。两个人咬着耳朵,悄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像两只虫子一样,屏住气息,向地那头的看护房中摸去了。他们先是摸到了墙后边,站住,听了听,听不见房间里有任何声响,他们猫下腰,潜到房正面去,缩到窗户下,又听了听,还是听不见声息。于是,他们将脖子伸长,从窗户里看进去:原来,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们的胆正了,站起来,推开了门,果然是空房一座。他们觉得十分蹊跷,又到第二家、第三家看了看,每座看护房中都没看护的人,他们是虚惊一场。他们依然没有放弃警觉——满地里的苹果,没有看护,同样令他们惊奇、紧张:这不是怪事吗?
   两个人走出了果园,拉上了架子车,从原路向回返。
   他们没有回松陵村去。赶天亮,他们将苹果拉到了邻县的刘村。那儿有一个果品厂。果品厂门前排的队足足有三里长。前来交苹果的农民拉着架子车,开着手扶拖拉机。或者是夫妻俩,或者是父子俩、父女俩。他们满脸忧郁焦灼,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不出水果丰收的喜悦。范明祥问排在他前边的几个农民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说,鸡叫三遍,就起来向这里赶,果子能不能验上,还很难说。一直排到了农村人吃毕早饭时节,才轮到了范明祥。范明祥和罗琴琴将苹果从架子车上抱下来,倒进了一个竹筐中。验苹果的年轻人用三只指头捏了一个苹果,似乎害怕苹果的味儿沾在了他的手上。年轻人斜斜地瞅了一眼范明祥:“你这不是糟踏行情吗?这烂果子也向果品厂拉?”范明祥说:“这么好的果子还不行?”年轻人说:“不行就是不行。”罗琴琴一听,心凉了,她说:“你行行好吧,师傅,我们等着用钱哩,价格低一点也行。”“不行!拉回去。”年轻人只顾向前走,罗琴琴便动手去拽年轻人的衣角,那年轻人脸一黑,回过头来说:“你干啥?你看你那张脸?还来拉我的衣服?你以为你是小姐?走开!”罗琴琴被羞辱得无地自容了,她眼泪花直喷,一时三刻找不出回击年轻人的话,排在后面的农民们齐声吆喝,叫他们将架子车拉到一边去,不要耽误时间。没有一个人对罗琴琴的受辱表示愤慨或同情。范明祥一看从后面伸过来的一双双焦灼不安的眼睛,一张张被等待折磨苦了的铺满皱纹的脸,他将架子车挪开,把竹筐中的苹果一只只装进了袋子,放进了架子车。两个人拉着架子车向后走。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问范明祥是咋回事?范明祥说没验上。老汉叹息了一声:“这果子比狗屎都贱了。”他大概觉察到这两口很失望,就给范明祥说。横水镇有一个收果子的四川客,你拉去试一试。罗琴琴就问老汉,横水镇离这里有多远。老汉说:“三十里左右吧。”
   范明祥和罗琴琴将架子车拉到果品厂门外时,肚子也饿了,他们解开了蛇皮袋子,取出了苹果就啃。两个人吃过两个苹果之后,就不想再吃了,肚子尽管没吃饱,他们一嗅见苹果,胃里直向上泛酸水。范明祥将苹果放在右手里,左手在苹果上不停地按,似乎右手上有一张不肯吞咽的嘴;似乎要将苹果按进皮肤里,揉进血液中。罗琴琴捧着一只苹果,一舔一舔的,就是不肯下口去咬,只要她咬一口苹果,很可能将吃下去的会全部吐出来的。她恍然觉得,手里的苹果比猪吐出来的还难闻,有一股恶狠狠的酒糟味儿。可恶的苹果!倒霉的苹果!该死的苹果!两个人都在心里诅咒着。范明祥抬头看看太阳,时间约摸有十点多了。他给罗琴琴说走吧。
   “去哪达?”
   “横水镇。”
   “不去行不?”罗琴琴脸色有点黄。
   “不去?不去咋办呀?”
   “那就走。”罗琴琴勉强地说。这两口子到了横水镇时,已是午饭以后了。这镇不大。镇上逢集,集市已不旺了,如一堆气息奄奄的火在喘息。范明祥两口找到镇西头,在一个院子里,果然有几个四川人在收苹果。装进袋子里的苹果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有几个当地的年轻女人每人手里拿一个铁圈儿在套苹果,凡是要卖苹果的果农,将苹果倒出来,让这些女人用铁圈儿量大小。卖苹果的果农大都回去了。等着验收的没有几个人了。范明祥和罗琴琴等了一会儿就排到了跟前,他们将苹果倒出来,一个长得很俊模样的小女人拿起他们的苹果用铁圈儿套。罗琴琴问那小女人:“咋样?”小女人说:“个头不小,就是颜色不亮。我叫老板来看看。”不一刻,老板来了。老板个头不高,胖胖的,三十多岁,眯缝眼,操一口四川腔。他抓起一个苹果看了看,摇摇头:“那可不行哟。”范明祥问咋不行?老板说:“没有色泽嘛,不好看嘛。”罗琴琴说:“吃起来味道是一样的。”老板说:“我们收果子,要个头大,味道好,也要好看哟,不漂亮的女人有人要吗?啊?这道理是一样的。”罗琴琴说:“你少开些钱,收下吧,我们打老远来不容易。”老板张开眯缝眼,在罗琴琴的脸上和身上刮了一遍,“那就收下吧,一斤八分钱。”“八分?”罗琴琴目瞪口呆了,这果子真个成狗屎了?她说:“能不能再加一加?”老板想了想,一口咬定:“一毛。”范明祥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斤一毛,这五袋子苹果有三百多斤重,只能卖三十多块。三十块给村支书纳了礼,儿子要的那二十块钱从哪里来呀?他说:“老板,你行行好,就这五袋子苹果,给五十块钱算了。”老板说:“那不行哟,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行善的;我们收了十几万斤了,最好的也就三毛钱,我们不在乎你那么点果子的,你明白吗?”这两口还在愣着,老板一拧身就走了。
   这一刻,这两个农民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晚上没有睡,又奔走了大半天,偷来的这三百多斤苹果还不能出手。他们不敢将苹果拉回松陵村,也不敢到他们附近的什么地方去卖,想藏也没处藏,这可咋办呀?罗琴琴扑坐在地上,失神落魄地望着西斜的太阳。不安、焦灼、疲惫、饥饿、失望,两口子的心情几乎是一样的。范明祥说:“咱拉到镇上去试试吧。”罗琴琴说:“没有秤,咋卖呀?”范明祥说:“一袋子十块钱,掂袋子卖。”
   等这两口子将苹果拉到镇上时,集市上没有几个人了。横水镇是交通要道,西安至宝鸡的公路从镇中间通过,卖东西的就摆在公路两侧。范明祥和罗琴琴在公路东边叫卖了一圈,没卖出去一袋子。范明祥已绝望了,他说算了,咱把苹果倒到水沟里去,拉着架子车回。罗琴琴说:“回去很容易,钱呢?”范明祥双手抱住了头,蹲在架子车跟前,不吭声了。罗琴琴说:“咱拉到西边去试试,万一卖不了,就回去。”要到西边去,就必须横穿公路。就在他们横穿公路的时候,出事了。
   架子车是范明祥拉着的,罗琴琴跟在后面。他们从一个口儿上向西穿,一辆小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了,小车来了个急刹车,他们没有撞到车上去。这两口子被惊吓得不轻。还没等他们挪动架子车,车窗上的玻璃摇下来了,一个年轻人从车窗里伸出来了硕大的脑袋骂了一句:“狗日的,找死呀!”范明祥从架子车辕里走出来,他说:“你开慢点”。年轻人说:“你嘴还硬得很?误了白县长的事,你能担当得起?”没等范明祥再还口,小车开走了。小车开走时,故意摇了一下车身,架子车被小车屁股扫翻在路中央了。蛇皮袋子摔烂了,五袋子苹果撒在了路上。范明祥赶紧去扶架子车,他将架子车扶起来正向公路旁边拉,罗琴琴一看,后面过来的车辆从苹果上碾过去了,她大声喊叫:“苹果!我的苹果!”罗琴琴不顾一切,去捡拾苹果。在一声尖叫声中,范明祥回头去看时,罗琴琴的身子被碾在一辆小车下面了。刹那间,那血腥味儿和苹果味儿一起在小镇上弥漫。
   范明祥失神落魄地扑过去,大叫:“琴琴!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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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完小说,只是一声叹息。这是九十年代的事儿,那时一斤苹果才八分钱,很多苹果堆在地里都没有人愿意看管。村里的提留款,特产税,反而把人们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可怜这农民夫妻,只是为了给儿子弄二十元,已经给村支书送礼的三十元,半夜三更去偷苹果。偷到以后竟然卖不了,一斤才八分,根本不够儿子和村支书用啊。无奈拉到镇上去卖,结果让县长的小车撞了。可怜就五十元,要了一条命啊。悲哀。欣赏。问好。【编辑:兰陵美酒】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127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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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兰陵美酒        2012-10-03 10:14:42
  看完小说,只是一声叹息。这是九十年代的事儿,那时一斤苹果才八分钱,很多苹果堆在地里都没有人愿意看管。村里的提留款,特产税,反而把人们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可怜这农民夫妻,只是为了给儿子弄二十元,已经给村支书送礼的三十元,半夜三更去偷苹果。偷到以后竟然卖不了,一斤才八分,根本不够儿子和村支书用啊。无奈拉到镇上去卖,结果让县长的小车撞了。可怜就五十元,要了一条命啊。
陕西作协会员,生于六八年,左腿因骨髓炎致残,双耳失聪,已经发表作品一百多篇,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生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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