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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小说】 糖果儿


作者:邵丽 举人,303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184发表时间:2012-10-03 10:38:29

——神啊,这些变化原是你们促成的,所以请你们启发我去说。
  
   ——奥维德《变形记》
  
  
   生命中有许许多多个委屈,仔细考量周围,又有哪一个不是满怀的心酸?这时就该安慰自己不要太认真,走过去这一段就觉得是很平淡的事情了。包括夫妻间,糊涂一点反而会变得更加恩爱。我这人不够通透,常常敏感地在一些事情上纠结,这总会把先生弄得很恼火,一旦他愤怒起来又赶着求他原谅,反而让自己很没面子。好在相爱的人之间的尊严不那么具有刚性,闹了又好了,日子倏忽之间就过去了。
   我怀上幺幺那一年还不满二十二岁,相当年轻,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我那时从来不知道生一个孩子还要好好爱他(她),仿佛是要给自己制造一件玩具,好奇大于一切。我们先是猜测男孩还是女孩,先生左右摇摆,一会说男孩好,一会说女孩好,弄得我很为难了一阵子,好像他想要什么我都有能力给安排似的。妈妈那时还是一个在职的商业局长,她从来不迷信,不算命,但对生男生女的事情却固执己见。她说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姥姥头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她自个儿头生的两个孩子是男孩,而我和她一样是长女,按规律推,我头生一定是个女孩。她还强调我的好看,闺女在肚子里打扮娘,看你这皮肤有红似白的,怀的一定是个丫头。她忽略了我一日三餐都是被超量的鸡鸭鱼肉填塞着,孩子疯长我也疯长。
   我喜欢五月,我很多欢喜的事情都发生在五月,比如,写一部长篇小说,获得一个全国文学大奖。这些当然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在五月,满地花黄的季节生出了一个女孩儿。她一天天长大,我总是带着炫耀的心情召唤我的朋友们来看她。我说:看,我的女儿!我不怕他们或者她们骂我自恋狂,我不能吹嘘自己的小说写得好,但我完全有理由炫示我的女儿生得好。真的,我的那些朋友们看了我的孩子,都由衷地赞叹,这活儿的确干得漂亮。哈哈,我那时得意得很无耻。女儿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安慰,我平生最好的一部作品。
   幺幺生在五月的一个傍晚,准确点说就是下午十七点四十分,院子里的一棵红色的紫薇很茂密地开了一树花朵,天空似乎突然间绽放出一大片霞光。我的公公,一个早年读过私孰的老学究立即给小人儿起了一个名字:斯晚。然后再起一个:瑾珠。这些名字尽管后来皆因多种原因被否决,但那个时刻全家人的情绪的确为这个小女娃娃的诞生而格外亢奋。
   不管将来她取什么名字,当时家里人无一例外地喊她毛妮儿。她生下来时大头圆脸,黑眼睛闪闪发光,浓密卷曲的头发足有两寸长,身上也生满了绒毛儿。幺幺这个称谓则是后来的事了,她上大学的时候是全系年龄最小的一个,她们的队长是四川人,自然呼她为小幺。后来大家就完全忘记了她的大号,连学姐学兄都只认得文学系乖巧漂亮的幺幺了。
   幺幺上大学了,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叹气,我说,幺幺要是恋爱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先生敬川就说了,那你还能管得了吗,我们俩谈恋爱那会你才多大?是啊,我和敬川恋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一翻眼的功夫,二十多年就这样荒唐(也许是颓唐)过去了。
   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的年龄,一下子就释然了,再提起来,说都不想说了,可当时却疼痛得无以复加。苏天明那个时候二十八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工作干得出色,职务连连提升,身边的红颜渐渐地多起来。他自己从来不承认,但谁又肯相信他能不出轨?金地终归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相信爱情,甚至相信天长地久。金地很安心地放老公出去红火,很安心地教养女儿,金地至今都觉得丈夫是一个作风端正的男人。可就在那个时期,就在女儿七岁那一年,苏天明是真真正正有过一个第三者。那女的是他大学的同学,据后来的说法,他们大学时期曾经有过一点意思,后来毕业没有分配到一个城市。也许是为稻粱谋,先是那女的在当地挑了个对象结婚,然后苏天明有了金地。苏天明和他同学的感情根本没有来得及展开,就昙花一样地败了。这中间相隔十多年,有一天苏天明从他工作的那个城市到北京学习,偶然想起去拜访他的女同学。那女同学说真的和金地没法相提并论,除了自然条件之外,工作婚姻孩子没有一样是顺心的,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老相。而金地始终是被父母哥嫂丈夫连环阵一样地宠着,没有经历过一点风雨,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苏天明去看他的女同学的时候碰巧那女人刚刚才离了一次婚,所以就有了哭泣。哭泣的样子想来也不是很好看,但哭泣向来具有穿越的力量,一下子就让人回到了大学时的感觉里去了,青春的回放让这个仓促的见面突然间晚熟了。其实,据苏天明后来说给金地的情节,那个见面的场景是非常狼狈的,甚至都有些不堪。眼泪鼻涕、不快乐的日子促成的脸部的皱纹、邋遢的衣着、哀怨的控诉,通通装载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的空间里,让人透不过气来。激情翩然而至,她想让他进入她,他也想,但两人努力的结果远比想象和渴望的糟糕得多。二人只得结束了这场不成功的游戏,坐在床边喝起茶来。苏天明这些年对茶的体识见长,沏茶分寸娴熟,他为她滗了一杯碧透的毛尖,心中渐渐又生出从容。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宽大舒适的餐桌边,苏天明一边陪夫人金地喝下午茶,一边缓缓地叙述着另外一场性事之后的茶事,俩人不时被那个并不久远的故事逗得相视而笑。金地的脸被后窗拥进来的阳光弄得像是刚从油彩缸里捞出来的。苏天明有一刻突然有些惊讶,眼前的女人美得让他陌生,可这个女人却真实地陪伴他生活了差不多十个年头了。
   事后,许多的情节只能靠金地一次又一次的想像完成,开始是痛心地追问,后来演变成撒娇,再后来就完全成为一项取乐的游戏了。苏天明的叙述仅仅是为了验证某一种可能的真实性。
   曾经有很长一段日子(当然长是指当事人当时的感觉,要不怎么说痛苦的日子分秒难捱呢),那个女同学一直在纠结一个很简单又极其复杂的问题,就是苏天明是否离婚,是否考虑再次婚姻?苏天明很痛苦,他极不想让简单的金地受伤害,又不想让复杂的女同学失望。苏天明是一个非常善良的男人,他对不相干的人都充满同情和怜悯,更何况是生命中两个这样的女人。不过,大部分恶都是善带来的,善良的男人如果脚踏两只船,那才是最致命的。苏天明说,给我十年时间。苏天明的回答让两个女人的心中霎时聚满了愤恨。女同学说,这也叫回答?十年我都没有把握我是不是还活着。金地说,你是给了她一个时间还是给了我一个通牒?苏天明逃避了,他远远地躲在答案之外。
   苏天明的女同学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又进入了一次新的婚姻,她悬浮而又疲惫的生活需要一次停靠。金地终于有一天想明白了,苏天明的那个回答其实不是逃避,而是一次进攻。你想想,除了故事书里,哪一个女人会为一个没有结果的承诺等待十年呢?
   幺幺不止一次地听我讲述苏天明和金地的故事,听多了她就觉得如自己亲历的一般。幺幺上大学读了文学系,她很想把这个故事用自己的视角写成小说。幺幺设想把苏天明和金地故事的叙述者变成一个小女孩,因为孩子的眼睛是最真实的。小女孩乐乐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天妈妈突然决定要带她到北京去看在那里学习的爸爸。妈妈看上去急不可耐,她们连夜找了一辆车就出发了。乐乐一路上都在睡觉,她躺在妈妈的腿上,等到地方妈妈的腿已经不会走路了,看来在路上妈妈的姿势一动都没动。她们走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下午才到爸爸学习的学校,爸爸却不在那里。乐乐已经记不起她们是怎么找到爸爸的,反正是费了很大周折。爸爸把她们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住下来。乐乐一路上睡够了,一落地就欢腾起来。那时是夏天,大约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大白太阳透过高大的梧桐叶子斑驳地洒落在院子里的土地上,风略微有了一点凉意。墙角的出水口边出现了一只大肥猫,乐乐追着猫奔跑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和她们相见的时候,爸爸只抱了抱她,而没有抱妈妈。爸爸怎么没抱妈妈呢?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是在外工作的爸爸每次看见她们的一个必经程序。问题只在乐乐的小脑袋里停留了一秒钟,就被那只猫带到墙上去了。那只猫顺着一棵粗大的梧桐树跃到了墙上,扭头看着她,两只眼睛里满是城市里陌生的警觉和挑衅。乐乐不会爬树,妈妈也从不允许女孩子爬树。看着那只猫,乐乐垂头丧气。乐乐叹了一口气,乐乐长到六岁这是第一次这么沉重地叹气。
   爸爸撇下妈妈,开车带着乐乐去他学习的学校取东西。爸爸的车子没有直接去学校,他带乐乐去了一个阿姨家里。爸爸站在那里,好像在演说,也好像在辩解。阿姨面对爸爸的滔滔不绝,显得异常冷静,半天才说一句话。乐乐感觉她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抛向爸爸,嗖嗖地闪着寒光。而对乐乐,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像对待一个大人,警觉而疏远,像那只猫。不过乐乐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的注意力逐渐被一架旧钢琴所吸引。钢琴的盖子没有合上,黑白相间的键盘上面摆着爬满蝌蚪的乐谱。在幼儿园里乐乐知道了什么叫乐谱。乐乐小小的心里很是得意,她还知道很多名词,比如:局部。再比如:观察。再比如:周密。琴的上方,爬满水印子的白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是一个小男孩,表情严肃,一定是这阿姨的儿子了。这么严肃的脸,肯定是为这钢琴准备的。乐乐很想去抚弄一下钢琴,乐乐那一刻想看到阿姨鼓励的眼神,妈妈总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她。可这阿姨不太友好,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她跟爸爸正在语言的河流里泅渡,无暇他顾。乐乐注意到门口有一只煤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只水壶,水泥地上还有不少散碎的炉渣。乐乐她们自己家的炉子是放在厨房孩子够不到的地方的,炉渣只能待在撮箕里不能出来,他们家里的木地板从来都是可以光着脚丫子耍的。乐乐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阿姨的日子不是太周密。
   爸爸牵了乐乐的手从阿姨家出来的时候,乐乐觉得一下子轻松起来。乐乐觉得该对爸爸笑笑,表达她的开心状态。乐乐笑了,爸爸没有笑,爸爸重重地关上车门很严肃地告诉乐乐:乐乐听爸爸的话,这事儿不要告诉妈妈,可以吗?乐乐被爸爸的严肃吓了一跳,害怕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觉得爸爸很奇怪,这样的“事儿”是个什么事儿呢?凭什么不能告诉妈妈?
   第二天,当那个阿姨出现在招待所他们房间里的时候,乐乐礼貌而疏远地跟阿姨打了个招呼。她一边结着爸爸新买给她的女娃娃的辫子,一边顺便告诉妈妈,这个阿姨她昨天见过了。乐乐说完假装抱歉地看了一眼爸爸。
   阿姨的到来使本来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乐乐不喜欢,大人们好像在谈判,关于爸爸走还是留下的事情。那目光咄咄逼人的阿姨企图说服爸爸留下,妈妈则细声细气地加以反对。乐乐有一会觉得她们很没有意思,爸爸是个大人,又不是个像她一样的孩子,他愿意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呗!她甚至觉得爸爸真应该跟这个阿姨结婚,算是对他说谎的惩罚。
   他们在争执一个问题,十年。乐乐想,再有十年她就成年了,再不用像个小尾巴一样挂在他们身后了。
   爸爸是第二天跟他们走的,这一次北京之行让乐乐非常失望。乐乐对爸爸非常失望,她期待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实现。乐乐对妈妈也比较失望,这样着急带她来北京看爸爸,可是对爸爸笑都没有笑一下,晚上还搂着她睡,让爸爸自己撇在一个小床上。在北京除了看了路过的一条旧街,住了一个破烂的招待所,什么好地方都没有玩儿。北京那次留给乐乐的就是阿姨逼仄的家里的一架旧钢琴,还有招待所的一只大肥猫。那个见过两次面的阿姨从此就在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对了,路过一个服务区的时候他们进去吃饭。妈妈让乐乐先从洗手间出来在外面等她。她看见爸爸站在门口,爸爸笑着问她,如果我跟你妈离婚,你跟着谁过乐乐?
   乐乐说,我谁也不跟!
   那你自己怎么办呢?
   我死!
   幺幺为她设想的小说起好了名字,叫《路过北京的乐乐》,光听这个名字,好像说的是一条流浪狗。幺幺有时还会问我,苏天明和金地之间的问题就挂在这里,以不解决的方式解决了吗?我反问幺幺,以你们的方式你会怎么处理?幺幺那时已经在恋爱,男朋友叫鲁嘉,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幺幺说,其实这算不了什么事儿,至少我不会对我的孩子在很多年里反复叙述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根本没有疼痛,没有悬念,没有撕裂感。幺幺又说,也许我们会选择闪电式分手,甚至在电话里都解决了,怎么可能有耐心去相见一个那样的女敌?我想说,假如你们已经生了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呢?幺幺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嬉皮笑脸地说,那个问题还很遥远,我们家鲁嘉可不是苏天明那样拖泥带水的人。再说了,将来下一代不是还有你们负责照管嘛!
   是啊,她们这个时代,只要活成她们自己就可以了。而我们那个时代,必须分别活成女儿、妻子、妈妈、外婆和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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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糖果儿》读了很久没有感觉它与标题有什么关联,直到文章结尾处才看见了,糖果的味儿,邵丽的原话是这样,奶奶的生活是甜的,妈妈的生活是甜的,女儿幺幺的生活是甜的,劝女儿给将来的孩子取名为糖果儿。在文章结尾处彰显表明了作者在纷繁发杂的人生经历叙述中,那些贯穿三代人生辛酸疼痛和细碎的生活光阴,她都归结为甜,糖样的甜的生活。 读后感觉邵丽叙述方式上的的不一样。交叉纵横的叙述,我与丈夫女儿公公婆婆爸爸妈妈构成一系列;作品中的金地苏天明构成另一个故事主体。一会是我一会是金地,读起来跳跃,不是那么写实,又如此的生活化。特别是去北京见女儿,去北京时中转的火车,那些人那些事。我曾经坐火车从北京到贵阳被换车厢,感同身受的被驱逐,但是邵丽在危急时,她遇到了善良或许认定为善良。 关于老人,关于突发事件,写得很到位。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与老人交流相处是重头戏。现实生活中突发事件也是在所难免,态度、方式、方法也是很大启发。 读完后掩卷《糖果儿》一篇好小说。——玉树临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1004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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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沁香一瓣        2012-10-03 11:35:29
  结尾点题,很耐看的一篇小说。问好!
热爱文学的人永远年轻,热爱文学的人永远是奔放的,激情的、灵气的、智慧的、执着的,永远是生活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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