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小说】老子·骡子·票子·儿子
夜,有风,牙耳庄一片寂静,零星的几声狗吠,让人听着,也是懒散无力。
小倌望了一下墙上挂着的摆表。八点钟,整整一个时辰了。
他还要等吗?明天是上缴学费的最后期限,难道真的要退学?不行,他心里下定了决心。
“阿爹,阿爹,学校让交学费,35元,明儿最后一天了。”
“阿爹,阿爹,学校让交学费,35元,明儿最后一天了。”
没有回答。
其实老倌根本就没睡,他正躺在竹箩椅上,眯着双眼。他早已听见了小倌的声音,他确实听到了,但他
--没有回答。
他讨厌这个只知道花钱不知道赚钱的儿子,他讨厌供儿子念书,东庄的麻伢子早就退学不念了,还跟他爹一块赶大车出去拉石头,来回俩人一天净赚20块呢。看了哪个不眼红。麻伢子更有出息的是,年龄虽然和小馆相差无几,但早就娶了老婆,而且年初还生了一个大胖伢子,多喜人呀。可再看看家里这个败家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啃那几本烂书,念书顶个屁用,能念出大金山、大钞票?去他娘的,最实用的还是我那不会说话的骡子和裤腰里别着的钱袋。如今就兴这个,这样的年月,书读多了只有白痴一个。
儿子依然不停的叨念着……
老倌翻了一下身,想避开讨厌的话语。
小倌心里明白,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每次这样的“持久战”都是以他失败而告终,这点小倌心里明白的很。可这次不行,以前都是老师或者同学先凑齐给他垫上,但老是指望别人总是有限的。小倌又下定了决心。
“阿爹,明天如果不交学费,学校就让退学了。”小倌无可奈何的又重复了一句。
“啊,退学!真的,你说你要退学!”老倌听了这个敏感的词语立马一下坐了起来,脸上兴奋的表情似乎想再听一遍。
“不是不是,我是说如果不交钱,就……”
“别说了,老子没钱,交不上!明天还是和我赶大车去!”老倌有些幸然,脸上的皱纹也张牙舞爪起来。
“不不不,我不能退学,老实说我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我还要到北京,到天安门呢!”
“唉吆,你志向比老子都高,老子我干了几十年,天安门朝哪我还不知道呢?我看你是学糊涂了,竟说屁话。”
“对了,伢子,到马棚给骡子加点料,要精的,料要拌匀,别忘了撒点盐,再饮足水,明儿一早我还要赶车上集呢。”
小倌很情愿的去做吩咐的事。对于阿爹的宝贝骡子,小倌是丝毫不敢怠慢的,可干完以后又怎么办呢?想想每次老倌回来,小倌总是先把作业放下,麻利得去卸下马鞍,豹子,马鞭,然后又为阿爹倒好洗脸水,给骡子拌匀料,最后又做了老倌最愿吃的,而自己见了都眼馋的香椿芽炒鸡蛋,外加一杯老烧酒。每次都是这样,为的是顺利的要到该交的钱。该干的都干了,最后呢?阿爹还是不满意,不满意他只会花钱,不会赚钱。是啊,不会赚钱,还不如一头骡子。老倌这么说他。小倌说不出什么,他只有服侍好阿爹和骡子,然后自己多下点功夫,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努力考上重点大学。那时,让阿爹不再小看他。可他想得太长远了,起码现在的学费问题还不知怎么解决。
小倌再次下定决心,这是第三次,他只有求。
小倌回来看见阿爹又躺在了那张破旧的藤椅上,嘴里吐着旱烟直勾勾的望着墙上那幅“快马赶车向金山”的画,老倌想象着画中赶车的老汉就是他。手中甩出的鞭子“哒哒哒”,骡子跑得飞快,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阿爹,料拌好了,也饮水了,骡子吃得很好,就是有些累,看着想要睡觉了。”
“嗯,我知道了,你回屋吧。”
“阿爹,那钱……”?
“什么钱啊?”老倌再装糊涂。
“就是明天上交的学费,35元。”小倌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
“儿子,阿爹这几天手头紧,没钱,再过几天吧。”老倌有模有样的向儿子苦诉。
“啊?!阿爹,交不上就退学了,明天是最后期限呀。”小倌有些急了。
“好了好了,老子没这么多时间和你磨蹭,念书能当饭吃,当钱花呀,我就不信,如果你念好了书能把腰中的钱袋鼓起来,我就倒着走!”
小倌没办法了,他想起了以前上交书费的场景,本来在前一天晚上就和阿爹谈好了并点头同意。第二天因为阿爹走得早,他只能自己从钱包里拿了钱,交学费。而阿爹回来却指着他的头说:偷钱!小倌真是难以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不念书宁可去死”,小倌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可这只是想想,他仍在期盼着阿爹能给他一点转机。
可结论很快定了下来。
老倌回屋睡觉去了。
小倌隐隐约约听到阿爹吐唾沫数钱的声音。他绝望了。
摆表仍在滴答滴答的响着。快十点了。
小倌脑海里又突然出现了先前那个可怕的想法。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阿妈,不知阿妈到哪去了?是否真的去了她向往的极乐世界。那儿没有痛苦,人们生活安居乐业,那儿也有美丽的学堂,有他喜欢的课桌。他太想念书了。“妈妈。你在哪?我要去找你,我也要去天堂。”
风大了起来,竟多了点雨滴,树叶沙沙的响,似幽灵的呜咽,不绝于耳……
鸡叫了第三遍,老倌醒了,嘴边夹着微笑。他仍在回味昨晚睡梦中的美景:他终于追到了金山,满山的黄金,而且回家坐在太师椅上休息时竟有个女人为他倒茶--那是他盼望已久的儿媳。他想象中的儿子听他的话了,他想象中的儿媳也是这般,他未来生活的日子不也就是这样子嘛。那样的日子,啧啧啧……
他本想把这样的美梦保留下来。可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他开始埋怨起外面的这个人,怎么会这么早的吵醒他。
老倌走出屋,发现门竟然没栓,他吆喝了一声“门没关”。
进来的是村西头的狗伢子,显得慌慌张张,大口喘着气。
“什么事”?
“大爹,不好了,你家小馆在村西他阿妈坟旁的大树上上吊死了!”
“啊?!”老倌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啊,难道是他妈的魂灵把小倌给勾走了”?得去看看。
小倌孤零零的在树上挂着,人死了很久。
老倌呆在了那里。“怎么回事,不可能啊,我缺他什么了?”
他望了一下树上的小倌,又望了一下小倌阿妈的坟。
四下里没有回声。
只有树叶沙沙的响,其实风已经停了,猛地一只乌鸦尖叫着飞过头顶。
鸡叫了第四遍,该是他赶车出场的时候了,今天还有很多主顾在等他,还有一张张票子在等他。
他迅速的放下小倌,回去拿把铁锨,在他妈坟西头挖了一个坑,掩埋了小倌,又找来了一打黄纸,搬块石头压在坟上。他等不及了。等到第五声鸡叫,今天的买卖恐怕完全泡了汤。他只有这样草草了事,他相信小倌会明白的。
老倌像是干完了一件极其难得的事,浑身感到轻松。
整个牙耳庄已经启动了,全村的汉子们都套好了马车。今天是集,是个招揽买卖的好机会。对他们来说谁能舍得多睡点觉呢!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小倌的死,或许知道了而没空理会。他们都是赶车的,他们眼中只有骡子和钞票。
“ 戛戛……哒哒哒哒哒……”快跑啊。这是他们唯一的营生,也是他们最信任的营生,只有钞票才能吊起他们的胃口,其他的都是狗屎一堆。
村子经过一阵沸腾后,渐渐息了。婆娘们也懒得起,哄着伢子继续酣息着。她们向往的也是那座金山,她们宁可拿生命去换,这点是不容置疑的。
......
日子依然这样过着,日复一日。
村里很平静,老倌家里也没什么异样。
老倌并不在乎自己动手给宝贝骡子喂料,他只相信自己,身子骨虽有些偏软,可钱袋却一天天鼓了起来。他还想凭这条老命把那座金山全部拿下。
......
日子就这样过着,年复一年。
在一个也是这样平淡寂静的日子里,老倌竟然--死了。原来,在过一座桥时,桥上已经停了一辆大卡车,可他为了急着赶车,竟然想冲过去,而此时卡车一响骡子吓的受惊了,车子翻到了桥下,偏偏老馆倒挂在了桥上,等急救车来到时,已经死了。他确确实实实现了他的诺言----他会倒着走的。
第二天,日子依然平淡,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每天早晨的“ 戛戛……哒哒哒哒哒……”声依然不绝于耳,牙耳庄赶车的大军又启动了。这是他们唯一的营生,也是他们最信任的营生,只有钞票才能吊起他们的胃口,其他的全是狗屎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