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孤儿，绝对不是。但我的童年、少年，一直都是没爹没娘，跟孤儿一样。
　　 从四岁那年开始，我住进了外婆的家里，跟孤独的外婆一起生活。在此之前的所有一切，我全都记不起来了，因为，我那时还没长智。因此，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我是五六岁了方长有了记性，现在能记得起的最早的片段回忆就是五岁时的一些事情。我四岁住进外婆家，也是到五六岁了听外婆说的。
　　 外婆只有我妈一个女儿。外公以前是地主，刚做起我妈的爹还不到一年，就碰上解放了，土地改革运动，他被枪毙了。外婆孤独地被人骂，因为她是“地主婆”。外公祖上传下的田地、房屋被村里人分掉，外婆没什么地了，却背着“地主婆”的骂名。
　　 外婆家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子，三间很有点破败的砖瓦房，围着长满黑乎乎的青苔的一圈二米高的墙。冬天的寒风总是狞笑般的从墙外翻进来，强盗般的耀武扬威，就像这个院子之外的世界，从不善待我和外婆。
　　 小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口年代久远的井，它很深，深不见底。井里的水面只比院地的地面稍微低了一点点，我趴在矮矮的薄石板围成六角形的井沿，就能看到水里有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的小男孩。我经常跟那个小男孩说说话，一般都是无话不谈，把心里话毫无保留的说了。因为，外婆不准我随便到外面去玩，我一出去，别人就骂我是个野种。外婆怕别人欺负我，她每次出去劳动或别的事儿，就把院门锁上，跟我说：外婆不会让你受欺负的，你不要出去，他们会欺负你的。
　　 我明确地知道我不是野种，是有父母的。外婆告诉我，我妈因为成份很不好，到了二十八岁方才嫁给我爸，我爸要出去做生意，我妈就把我抱过来交给外婆，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外婆说：等你爸你妈一起回来，他们就会给你带来许多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看到外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对我呵呵笑着，满脸都是幸福的憧憬。然而，我对于外婆说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只是希望父母能够快点回来，使我有爹有娘。
　　 外婆村子里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都很野蛮，他们习惯于打打闹闹，总是欺负我，他们一直嘲笑我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我没有一个可以一起说话玩耍的伙伴，太孤单了。我不堪忍受，哭着对外婆说：我不要好吃好玩的，你叫爸爸妈妈快回来，我只要爸妈。
　　 外婆抚摸着我的头，连声叹气。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就像是坐牢一样，在院子里天天发呆。有一次，趁外婆在里屋烧饭，院门只是闩着，没锁，我拔闩开门，跑出去玩。
　　 外面的世界，毕竟比院子里精彩。我一个人玩，也觉得挺好的。正玩得开心，就很快的被一群同龄的以及大我几岁的孩子们发现，他们把我围住，用手对我指指点点，骂我。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个长得黑些的走上来，突然出手把我推倒在地，并重复地骂我：你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野种，野种。
　　 其他的孩子便都跟着喊：野种，野种。
　　 他们叫得响亮而整齐。我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一拳砸在那个把我推倒在地的黑鬼子的脸上。他摇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但只过了几分钟，他们就又整齐地叫喊起来：这个野种竟敢打人，野种造反了，野种太野了，打他，打他，打死这个野种。
　　 他们一起过来打我。我很快被压倒在地。他们撕扯我的头发、衣服，用拳头打我，用脚踢我。我只有紧紧地咬住牙，忍受着那些疼痛。
　　 忽然，落在我身上的拳脚一下子停止了，随即，我听到了他们的惊叫与哭喊。这让我很奇怪，仔细一看，只见一个比我大了许多的女孩，很是勇敢地把他们的好几个摔倒在地。摔到地上的都哭了，其他的就惊恐地看着她。黑鬼子问她：你为什么要打我们？
　　 她走到黑鬼子面前，啪的扇了他一个耳光，大声说：谁让你们这么多个打他一个。
　　 黑鬼子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走边说：我回家告诉爸爸去，我回去告诉爸爸。
　　 其他的小孩见黑鬼子已经哭着走了，也就跟着一起跑了。
　　 那个勇敢的女孩子冲他们骂：下次别让我再见到你们欺负他。她转过身来，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问我：你是谁？你家在哪里？
　　 她送我到了外婆家。外婆认得她住在邻村村口的小店里，并知道她的名字是玉莲。我就很亲切地喊她莲姐，她也很亲切地笑着喊我：小雨弟弟。
　　 她笑得很美，像是睡莲绽放。外婆在墙角养了一缸睡莲，说那是以前外公最喜欢的。我也很喜欢，拉着玉莲去看睡莲。外婆笑了，说：傻孩子，天都黑下来了，睡莲要睡了。
　　 我原先已经知道睡莲是白天绽放、夜里闭合的。外婆家的院子很阴暗，睡莲提前了几个钟头，在天刚黑下来时就睡着了。因为玉莲认我为弟弟，使我太高兴了，就忘了。于是，从此，我非常清晰地记住了欣赏睡莲要在大白天。
　　 第二天，玉莲过来看睡莲，并陪我出去玩。外婆放心地说：小雨有玉莲带着，就太好了。
　　 就这样，从此之后，我的生活，因为玉莲，得到了翻天覆地般的改善。
　　
　　 玉莲几乎天天过来，带我出去玩，爬山啦、游泳啦，帮外婆做事啦，很是让我开心。玉莲喜欢干净，嫌外婆脏，外婆赶紧自觉地好好的把屋子、院子都仔细打扫了，就像腊月廿四的过小年大清扫。
　　 我呢，更是被玉莲一处处地指出：脸不干净，头颈很。然后就直接被玉莲拉到溪里，她给我洗澡，一边洗一边骂我：你这个脏孩子，身上三尺泥，头颈脚踝都结成黑皮了。
　　 这是长期没有洗搓造成的。外婆扫地只扫屋中央，我么洗脸只洗鼻头梁，洗脚只是蘸酱油似的将脚伸进木盆里就很快地挪出来，身上的泥就因总是没搓掉而结着了。玉莲用力搓洗我的颈部和脚踝，那些泥垢积得太牢了，很难搓净，并且搓得我很痛，痛得掉眼泪了。但我没哭，我觉得有莲姐给我洗澡，太好了，太棒了。至今追忆起来，那是最真切的幸福，是刻骨铭心的真切与深入。
　　 玉莲命令我：从今天开始，必须天天好好的洗，洗上七八天，才会洗掉那些泥垢。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早上洗脸要洗三遍，晚上洗澡也洗得很仔细，全身都搓二遍。免得玉莲笑话我。其实，我才不愿自己洗澡，可是，玉莲不肯再次给我洗了。并且，她威胁我：你连洗澡都不肯自己洗，那你甭想和我一起玩。
　　 我牢牢地记住了我是七岁那年才有了欢乐，而这欢乐全是因为有了玉莲。若没有她，我的生活，仍将极其灰暗。玉莲其实只比我大了三岁，但她就像是我父母级的长辈，有着很能改变我的威力，把我从头到脚改成新的干净的。外婆对这种情况非常满意，每天都乐呵呵的。
　　 然而，好景不长，只过了半年，就又翻天覆地的变了！一场极大的台风毫不费力地摧毁了我和外婆蜷缩的屋子、院子。在房顶开始掉瓦片的时候，外婆抱起我，把我塞进床底下。
　　 那床很大，很坚实，有半间屋子这么大，叫做半间床。床的样式就像一间屋子，分成两部份，里面是床，外面是可以放马桶和放衣服、棉被的柜子摆在两边。这是以前大户人家才有的。我外公本来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外婆家的这个小院子原先是外公祖传房产的极小极小的一部份，是个马厩，作了些改造。
　　 马厩改造成的房子，在台风的考验中，不如半间床来得坚实。我在床下，因为屋顶的倒塌压破了床顶、床架和半张床板，床板压在我腿那边，使我的脚受了点不算重的皮肉损伤。外婆却在床外的箱子边整理东西被屋椽和瓦片砸破了头和脸。
　　 台风过去之后，我得到村里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他们把我从床下拉出来。外婆早已在一大堆断椽残瓦中停止了呼吸。人们把外婆埋葬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
　　 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我孤单地跪倒在新土垒成的坟前痛哭。我除了不知哪里去了的父母，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后，我该怎么办？我很伤心。
　　 终于哭不出来了，艰难地站起。暮色四合，晚风凄凄。玉莲在暮色下模糊的身影向我走近。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颤抖。她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小雨弟弟，跟我走吧，到我家去，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好吗？
　　 我又哭了，哭着说：好，好，玉莲姐姐你真好！
　　
　　 玉莲所住的房子是二间三层楼，偌大的房，只有她一个人居住。加上了我，房子还是显得空荡荡。我很疑惑，看着莲姐。她说：小雨，我和你一样的，我也是没有爸爸妈妈。
　　 后来，她说她父亲的哥哥在外地当干部，回家来看望她的父母，并带她父母去外地。她父母因为出去是为了生意上的发展，时间较长，就把她放在邻村舅舅家里。她父母和伯伯在外地一起遭遇空难，死在飞机上，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引来了舅舅的觊觎，舅舅企图骗她按手印，把遗产转到他名下，她没按，并坚持不按，大叫大嚷，使村里人们都来看热闹，知道了她舅舅的居心不良，都骂她舅舅畜生不如。她舅舅打消了企图，从此与她断绝了亲情。
　　 她从九岁开始，就跟我差不多的像个孤儿。而我是住在外婆家，她是住在她父母给她的房子里，她的外婆一个月或半个月的来看看她。所以，她跟我很能亲近，天天和我一起玩。
　　 我住进了她房间隔壁那间。在此后一起相处的日子里，我经常半夜惊醒，听到她在梦中发出的呼喊和哭泣，令我听了，很是伤心。我和她都是同样的苦命人。
　　 她给我买了二套新衣服。脱掉外婆给我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衣，我还没能适应那种纤维衣料的柔滑，她就把我送进了村里的小学，我开始读书。
　　 我比别人迟了一年才上学，成绩很不好。玉莲就发脾气，恨不得打我一顿。在她的逼迫之下，我只好变成用功学习的好学生，来讨好她。
　　 小学毕业之后，是读初中。我开始发觉，成长，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和遗憾，它让我觉得玉莲越来越看不真切，越来越捉摸不定。她在许多地方避着我，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的亲近。
　　
　　 初中毕业那年，玉莲把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衣的帅哥领进了家门，说这是她的男朋友。我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跑，跑到了外婆坟前。那个帅哥，我是早在半个月前见过他的，他总是跟玉莲一起肩并肩的走，并且，他还跟玉莲搂抱着亲嘴。这是我经常背后跟着莲姐给看到的，莲姐并不喜欢跟他亲嘴，但他已亲了。我认为，他不是个好东西。可是，莲姐居然把他当作男朋友了。我很伤心。
　　 夕阳沉下去的时候，玉莲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扑上去，抱紧她，哀切地问：姐，你不会丢了我吧？你有男朋友了不会丢了我吧？
　　 放心吧，姐姐不会不要小雨的，姐姐和小雨永远住在一起。
　　 你骗我，你都找男朋友了，还会跟我住一起吗？姐姐，不要跟他在一起，不要丢了我。
　　 他已经走了，不是我男朋友了，我不跟他做朋友了。
　　 我不相信，她要我回家去。我怕，怕那个白衬衣的帅哥还在家里。我甚至觉得他就在玉莲房里，躺在玉莲的床上。想到这里，我结结巴巴地问：姐，你还是我姐吗？
　　 你这傻小雨，我怎么不是你姐了？
　　 你跟他好了吗？跟他好过没有？
　　 没有的，真是傻小雨，哪会呢！
　　 我仍是不相信，因为我是亲眼看到他跟她亲过嘴的。她要拉我回家，我不肯。她说：那我也亲你一下，你跟他就扯平了。她边说边亲我。
　　 我记起了外婆曾经说过：要想富，老婆大。那时我问外婆什么是老婆大呢。外婆说：就是老婆的岁数比你大，大得像个姐姐，就像玉莲比你大。我觉得我应该照着外婆的意思去做。我更紧地抱住她，要她再亲我一口。
　　 她点点头说：好好，好，只要你跟我回家，我都依你。
　　 我左手环着她的腰，右手慢慢地在她身上游动起来。我要把她这几年来对我的回避和隔阂，全部消除，要回到当初她给我洗澡那样的亲近。
　　
　　 玉莲长胖了，尤其是肚子，有点鼓起来。但过了个把月，她又瘦了，并比以前更瘦。她说是她的外婆要她吃了许多草药，就把人吃瘦了。我说我喜欢她长胖。她很是不高兴，一连好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话。
　　 她开始很在意我和她的年龄差距，因她比我大了三岁，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我又搞不明白了，她这是为什么。我想，我迟早会跟她彼此完全明白的。
　　 那年冬天，抛开我十几年的父母突然回来了，他俩通过打听，找到了玉莲家。他俩确如外婆所说，给我带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装在好几个大包里，并且他俩发财了。
　　 当他俩站在我面前，我不知他俩是谁。他俩在我面前站了一分钟后，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很诧异，这是怎么啦。那个女的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放声痛哭。我躲避不及，被她抱住，以为她是一个神经病患者，正要推开她时，那个男的叫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他说他和她是我的爸爸妈妈。
　　 这时，街上买菜回来的玉莲走到我的三米外，她的脸色就在刹那之间变得惨白惨白，一下无力了似的，她手中的菜蓝掉到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鸡蛋青菜西红柿。我连忙上去扶住玉莲，急匆匆地说：莲姐，我没有父母，我们都没有父母，我们的父母早就死了。
　　 自称是我妈的女人很痛苦地哭喊：小雨，妈对不起你。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我们的父母早就死了，我们的父母早就死了。我不停地说，说着说着，眼泪喷涌而出。我知道，他俩肯定的确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玉莲把我父母请进屋里，他俩坐了下来，向我和玉莲诉说当初怎样被人们瞧不起，怎样把我送到外婆身边，怎样在外拼搏，怎样艰苦创业，怎样发财致富。他俩说他们的一切努力和拼搏全都只是为了我好，为我将来会有好日子过，有幸福的生活。他俩流着泪请求我：小雨，跟爸爸妈妈走吧，跟爸爸妈妈回家去，我们会给你念最好的大学。
　　 玉莲也劝我：去吧，去吧，你总得去你自己家里看一看的啊！
　　
　　 我顺着玉莲的意向，跟着我的亲生父母去了。去过了两天。
　　 我妈问我：玉莲是谁？
　　 我问妈：我想娶玉莲，这可以吗？
　　 妈愣了，喃喃地说：她太瘦了，太苍白了，人样也不好，不会有什么病吧！
　　 我顿时火冒三丈，一下子的蹦起来，大声说：我不娶她，我就不是人。
　　 我立即跑出来，等我回到玉莲家，玉莲已经走了。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染着红而发黑的血，血从她的手腕上流出来，流在地上，已干涸了。她给我留了一张字条：
　　 小雨，我走了，其实，我也不想做你姐，也想跟你一起过日子。但是，我吃错了药，以后，不能生小孩了。并且，你爹娘也已经回来了，你会幸福的。而我，继续活着，已是痛苦。小雨，我走了！
　　
　　 二零一二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