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小说』穿过黑夜的眼眸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在芙蓉的日记本的扉页上,我读到了顾城的这句名诗。不知芙蓉摘抄它的用意,许是,她也在用她的眼睛寻找属于她的光明?没有答案,只有那双穿越黑夜的眼眸,定格在我的心里……
——题记
如血的夕阳最后一哆嗦,便沉入了西山。如墨的夜色雾蔼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如往常一样,我从白班医生手里接了班,开始了例行的夜班查房。
经过8号病房,虚掩的门缝透着昏黄的光,里面夜一般的沉寂。脚步有些迟疑,终是没有推门而入,只是从门缝往里瞧了瞧,却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惨白的脸,还有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眸。
我吓得往后退了三步,惊恐之下,结束了查房,逃也似地回到了办公室,顺手锁上了门,掩上了窗。
埋头奋笔疾书,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一个黑影从玻璃窗前一晃而过。没有看真切,抬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再次垂下头,耳朵却听到真切的敲门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可以进来吗?”
我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开了门。
一个黑黑的男人站在门口,我认得他,他就是8号病房里那双眼睛的丈夫,哦,不,他是8号病房里那个女人——木芙蓉的丈夫,韩江。
没有言语,回到椅子上坐下。他却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看样子,是有很长很长的话要跟我说。
果不其然。
韩江开始了他的诉说,不管我有没有时间,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听,反正是固执地开始讲了。
你知道吗?我与木芙蓉在闹离婚呢,都闹了好几年了。
她在北京,我在深圳,我们从儿子出生后一年就分居了。
要不是看她一人在外可怜,我才不会从深圳丢下工作赶到北京去看她,去照顾她。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她呢!
还不知道,回深圳能不能再干先前的工作呢,她的病可是花光了我所有的钱。
她脾气怪着呢,不可理喻,没有共同语言,所以要离婚呢!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会拖这么多年,那人多累呀!
唉,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都到了这种时刻,怜悯总还是有的吧!我总不能让孩子大了恨我吧!
……
好了,不打扰你了。
说完这些没来由的话,也不管我听懂没听懂他的来意,也不管我发表不发表我的意见,韩江站起了身,径直走了出去,还拉上了门。
只剩下我,呆呆地望着开了又关上的门,莫名其妙。
木芙蓉,一个三十岁的女子,有着芙蓉一般的面貌,却没有芙蓉的血色和活力,让人在怜惜之余,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红楼里那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芙蓉仙子。
木芙蓉,是我的一个病人,一个肝癌晚期、曾经破裂大出血的病人。
那天,责任护士金萍一阵风地过来,冲着我说:“飘絮,给你收了个病人。”又叹了口气:“唉,好年轻啊,才三十呢,就是肝癌晚期。我跟你说,飘絮,真是天妒红颜哪,现在都是病西施,以前还不知怎么好看呢!”
女人天生对美有一种执拗,金萍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进到病房,迎面碰上的,正是木芙蓉那黑漆漆的大眼睛,还有白惨惨的脸盘。一黑一白,经典里透着无名的殇和落寞。
此后的日子,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以同样的姿势躺着,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不微笑,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你,死盯着你,直到你落荒而逃。
肝癌晚期的病人,疼痛是难忍的。可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丝丝蹙眉,也听不到稍稍的呻吟。她的脸上,永远只是淡定、从容,还有一丝丝漠然。
于是,查房看木芙蓉,倒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害怕,那种近乎窒息的氛围和气息,我更害怕,那濒临死亡却不哭不叫的反常。
陪伴木芙蓉的,多是黑黑的韩江。不过,他也只是陪着,从没见过两人说过话,或是互相对看过,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关爱的话,一个贴心的动作,都没有过。我没见过,护士们也说没见过。两个奇奇怪怪的人,就这样同居一室。
偶尔,也会有两个体态臃肿的妇人来替班。听说,一个是木芙蓉的生母,一个是木芙蓉的姨妈兼养母。而木芙蓉的儿子,还有公婆,却是从没见过的。
稍稍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肝癌一旦发现多是晚期,更何况是曾经破裂出血呢?木芙蓉曾在北京因为出血行过短暂的治疗,相信那里的医生都已经跟她的家人讲过病情的严重性和极差的预后。也是由于此,在我们这个小医院,她的家人倒不像其他病人的家属三天两头来找你,一会儿问病情,一会儿问检查结果,一会儿问治疗。就像她一样,她的家人,也是淡定的,从容的,更是漠然的。
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韩江,木芙蓉的丈夫,会来到我的办公室说上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闹离婚,还有其它,与我何干?又与她的病情何干?
想不透他的来意,心中轻轻地说:莫名其妙!
窗外,阳光灿烂,碎了一地的金黄。在暖日的氤氲里,我有些昏昏欲睡。
木芙蓉的生母,却在这时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也不说话。
我站起身,问:“是木芙蓉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姑娘,大妈我心里难受呢!可以跟你说会儿话吗?”
我迟疑了一下,终是点头,让她进来坐下,又给她倒了杯凉茶。
她没有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姑娘,我知道韩江来跟你说过许多,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呢。我的姑娘都这样了,他还不放过她?”
我笑笑:“大妈,韩江是来过,他也没说什么呢!”
她一口把茶喝尽,抹了一把嘴,说:“姑娘,我跟你说,我的姑娘苦着呢。小时候家里孩子多不好过,就把她送给了她姨妈。后来与韩江结了婚,我们都不同意,凭她的条件可以找更好的呢,她却非韩江不嫁。韩江却好吃懒做,全靠我姑娘一人打工撑着那个家呢!上有老,下有小,我姑娘拼死拼活,挣下了一套房子,手里剩下的一点钱全耗在这个病上了。还没享福,就……”
她抹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我站起身,扶着她因抽泣不断发抖的肩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医这么多年,以为心肠硬了,却没想到,还是怕别人哭怕别人的眼泪。
她没有再说,而是站起身,歉意地苦笑,离开。
以后的日子,韩江与木芙蓉的生母曾多次交替来过我的办公室,或中午,或晚上。说来说去,我算是听明白了,韩江与木芙蓉在闹离婚,正准备办手续的时候,木芙蓉却得了不治之症,此事便被搁了下来。一方面,韩江说是木芙蓉脾性不好,没有共同语言,另一方面,却说韩江好吃懒做,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父亲和女婿的责任。
不过,说穿了,其实,两家人为的还是钱。韩江说木芙蓉生病让他丢了工作,还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木芙蓉的母亲却说从木芙蓉生病开始,花的都是木芙蓉这些年来打工积攒的钱,韩江没有掏一分钱,而且,韩江的父母还借了亲家一笔钱,好几年了都不还。现在木芙蓉的钱都快花光了,韩江的父母还不还钱。
始终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都跟我说这些话。我与他们非亲非故,我只是木芙蓉的主治医生,仅此而已。
夹在他们中间,不知谁是谁非,也不想搞清楚谁是谁非,于是,便厌倦了这种当听众的日子,厌倦了这种当墙头草却两边都不能倒的日子。
在两家人的拉锯战里,木芙蓉的生命也在走向倒计时。她的脸更白了,没有一丝血色,瘦削的脸上,只有高高耸起的颧骨;眼睛更大了,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更显出眼白的白,还有瞳仁的黑;她的肚子更大了,因为那不断吞噬她生命的肿瘤,也因为不断产生的腹水;两条白玉一样的腿,却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按一个窝,有时还浸出淡黄的水来。
不知怎么办才好,医学的无能,此时显得多么真切,同情里更多的是无奈。
木芙蓉还是那样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不翻身,饭也不吃,就连眼睛,也是好半天都不转动一下。
原本是一朵花儿啊,刚绽放就枯萎了。看着心酸,每天还是得面对。不知说什么,便只是笑笑,笑得勉强,笑得比哭还难看。
护士们每每提起木芙蓉,也是一脸的凄然,还有心软的,总免不了掉下几滴清泪。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这种煎熬里,日子跌跌撞撞地闯到了九月九,闻到了黄花竞开、遍插茱萸的气息。
那天早晨,天气出奇得好,朝阳活力四射。木芙蓉似乎心情很好,陪伴她的,是她的生母,还有养母,却不见韩江。我去查房,她竟然破天荒地朝我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很短暂,稍纵即逝,却让我捕捉到了一丝美好。真的,她笑起来真好看,芙蓉花儿一般。
她居然还说了句话:“今天太阳真好,又是新的一天。”声音柔柔软软的,有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味道。怎么也想不到如此温婉的一个女子,却是韩江口中的脾性坏着的女子,却是一个离死亡仅一步之遥的女子。
下午,我还在办公室写着未完的病历,却听到外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恸哭声。以为木芙蓉走了,快步跑出去,却见木芙蓉的生母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捶头顿足,而她的养母,在一旁扶着她的生母,默默地抽泣。
走过去,把两位老人拉到了办公室,坐下,又关上了门,关上了窗。我知道,木芙蓉还躺在床上,她的眼眸还在不时地转动,她的耳朵还在捕捉一切可以听到的声音。不能,让可怜的她听到,在淌血的心里再插上一把刀。
问怎么回事。她的养母把头别到一边,泪还在不停地滚下。她的生母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又揩了揩鼻涕,哽咽着说:“我苦命的孩子啊,她已经在交待后事呢。她要我今天陪她睡,还对我说——姆妈,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不要再找韩江爸妈催还钱呢。他们,也不容易。听听,我的姑娘多善良啊,他们,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有娃儿,也不让他来看看他的妈,那可是用自己的精血怀胎十月的娃儿的亲妈啊!”
听着,喉头也有些哽噎了。想想芙蓉的反常,便想,那一刻,就在今夜了。
第二天早上,一走到病区的楼下,就见到零零碎碎的红纸屑,在清晨的风里,四散、打旋儿,枯蝶一般。
我想,木芙蓉已经走了。
进到办公室,值班的医生正在讲,夜半过后,突然一声哀号直上云霄。原来,木芙蓉的生母陪着女儿睡觉,抱着女儿冰冷的脚,只在想给她捂暖,却不料,捂了一个多小时,却不见女儿动弹,也不见女儿的脚转暖。起身一看,女儿已经全身冰凉,去了。
听值班的医生讲,他去看的时候,木芙蓉的白惨惨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只是,那黑漆漆的双眸,却睁得又圆又大,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还说,木芙蓉走后,韩江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才来。两家人没有给她收拾、打扮,却在忙着吵架,好像是在争什么钱。一直到了凌晨,木芙蓉全身都僵了,才胡乱地套上衣裳,抬走了。临走,还放了一挂响起来断断续续的鞭炮。
听他的讲述,我的心阵阵痛,为了木芙蓉短暂的一生,也为了其它,而这其它,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就这样,一个叫木芙蓉的女子,一个年仅三十风华正茂的女子,在九月九的女儿红里,去了。是否上了天堂,却是尘世中的我们不知的。
木芙蓉走了,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完结了。却不然。
那个风高月明的夜晚,秋虫的鸣叫一阵紧似一阵,纺织娘是这场音乐会的主角,“遮遮遮、沙沙沙”叫个不停,窗前的空调排水管上,一只蜘蛛正在来回地吐着丝,织着网,编织它的梦想。
我正在看当天的检查结果,边看边粘贴着化验单。门却被推开了。
抬头一看,是木芙蓉的生母,还是一身黑衣,胸口别着一朵颓败的白花,眼睛却是肿肿的,脸也是蜡黄蜡黄的,花白的头发俨然是一蓬野草。
我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拉出了椅子,示意她坐下。
她有些迟疑地看看我,从手中的包里掏出一个紫色封皮的本子,递给了我,说:“我都给忘了,这是我姑娘叫我交给你的,可……”声音有些沙哑。
我接过了。她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消失在一片迷茫的夜色里。
是什么呢?怀着忐忑的心,我打开了,却是芙蓉曾经的日记。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在芙蓉的日记本扉页上,我读到了顾城的这句名诗。
怀着好奇的心,我继续读了下去。日记不厚,断断续续,应该算是月记、年记还差不多。就在这断断续续的记录里,我读到了一个真实的芙蓉,一个心酸的芙蓉,一个悲情的芙蓉。
原来,木芙蓉在她二十二岁在浙江打工的那年,认识了韩江,两人一见钟情,并私定了终身。她写道:以为一见钟情只是琼瑶阿姨书里的梦,却不料,我却被一见钟情撞了青春的腰。
二十四岁那年,木芙蓉做了幸福的新娘。她又写道: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我却是铁了心要做韩江的新娘,今天,我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我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二十五岁那年,木芙蓉做了幸福的妈妈。她又写道:我好高兴,我们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我要做世上最骄傲的妈妈,我要让我的宝宝做世上最幸福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