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河流裸露我在流沙之上
　　 和沙滩一起变得粗糙的老人
　　 流萤与渔火倒提在他们手心
　　 照耀一寸寸骨头连着腥味的月色
　　 冰冷
　　 其实，和河水一样冰冷
　　 还有我丢失的白鞋子
　　
　　 如果，远方收留他们
　　 打开黑暗之门收留他们
　　 到达内部，搬动骨骼和煤炭筑起墓室
　　 生于厮，长与厮
　　 没有夜里残存的花香去挽留时间的悲哀
　　 在红色的花瓣内濯洗
　　 丑陋的思想和灵魂
　　 黑夜之中痛苦流淌
　　 在土地深处发出呓语般呻吟
　　
　　 暗夜，银色的鱼潜伏过去
　　 到达死亡彼岸，脱下潜水服
　　 这赤裸而且对称的身体，月光裁开地
　　 何时经历一场火的焚毁
　　 躺在干柴之上我幻想燃烧
　　 幻想欲望之蛇缠绕我枯萎的树桩
　　
　　 拨开迷雾，我的竹筏在水上哭泣
　　 声音如水下的木钟轻响
　　 我的竹萧已不在深情歌唱
　　 与画纸一起变成蓝色天幕
　　 琉璃灯倾斜，忽然闪出夜空的流星
　　 永远在外流浪的诗人何时熄灭你们手中电筒
　　
　　 因此，即使我不擦亮自己的眼睛
　　 已经能握住露水重量
　　 悄悄从种子上滑落至此的农人
　　 挑着笸箩和竹筐
　　 挑着我的诗和歌
　　 挑着我的骨灰到田里施洒
　　 漫长的田埂长出野发
　　 长出遮蔽我行程的荆棘
　　
　　 雨水过后，泥泞里我只留下水壶在外
　　 用淤泥打扮而且改装我的身体
　　 黎明醒来，缓缓发光的鞭子再次抽打我匍匐在地
　　 我成为死亡之牛，拉着犁铧跑过霜冻的脸
　　 啃咬我土地里腐烂血肉和尸骨充饥
　　 随后豌豆开花，开在我牛角尖上
　　 她的嫁衣比土地颜色还要朴素
　　 可是，一无所知的蚯蚓
　　 依旧在地里翻动自己的残梦
　　
　　 诗人从此开始站在牵牛花上集体朗诵：
　　 死亡，比季节更婉转！
　　 生存作为象征与死亡一起走向高处
　　 标记此处的三角
　　 唯一固定形态，唯一由仰望和俯视组成
　　 居住在太阳城的人们
　　 一如既往安静
　　 我用死亡描下你永恒的金黄色
　　
　　 陈放于此我的日落
　　 和一滴墨水一起走向洁净的棺木深处
　　 允许你终结和凋零之前留下遗言
　　 啊，死神
　　 啊，上帝
　　 你们要经常抚摸我额头，轻轻拍打
　　 我听见你们说：
　　 孩子，请一定珍惜诗歌和种子！
　　
　　 【春：成长的本质是回忆】
　　
　　 春天，21个孩子与我一起舞蹈
　　 而我已经是22岁哥哥
　　 弟弟们，和梨花一样可爱的弟弟们
　　 我们分别叠起自己像纸鹤
　　 兄长将预备与你们一起透明陈列
　　
　　 瓶底你们看见我瘦弱不必惊讶
　　 因为我们记忆似曾相似
　　 在此安静的小镇之中
　　 共同认识铅笔和汉字
　　 小花园
　　 石子垫高
　　 我们幼小的鹅掌
　　 举起我们
　　 举起我们的好奇
　　 背对黄昏
　　 朝向远方
　　 依赖诗歌我们不断发育
　　 依赖情感我们不断繁殖
　　
　　 记忆
　　 那残损的花瓣
　　 围拢我们
　　 由22根竹子或梧桐树组成
　　 竹子的内心关乎含蓄的破碎
　　 刀似竹衣刮痛胎壁
　　 刀子腹中生出刀子疼痛的
　　 如刀
　　 欲望如刀
　　 死亡如刀
　　
　　 回忆之血染红我们衣冠
　　 那樱花一路哭诉着离去
　　 一路脱下别人的赞美走向河流
　　 走向深沉和寂静
　　
　　 原始的
　　 冲动的
　　 土
　　 在我们内心里
　　 取代夜晚成为沉默
　　 我们隐忍、等待和奋起反抗
　　 愤怒地朝你脸上吐出白色的钉子
　　 愤怒地吐出白色喇叭花
　　
　　 蒲公英脱落眉毛
　　 那眉毛始终要求另寻一处生长
　　 带刺的仙人球
　　 任何内部的声音都不泄露
　　 因为牙齿
　　 绿色
　　 密集而整齐的疙瘩
　　
　　 春蚕结蛹
　　 桑叶在锯齿上磨细
　　 饕餮以后的蚕应该做梦而且幻想
　　 羽翼丰满
　　 羽翼丰满多么幸福
　　 等待
　　 破茧以后
　　 为换回自由
　　 典当生产中的回忆
　　 丢弃家园
　　
　　 流离、漂泊的神话
　　 只因我们耳朵饥饿
　　 只因我们内心空虚
　　 可是，阿拉丁神灯将近枯萎
　　 可是，收割菜籽遥遥无期
　　 搜括我们的旧物给养我们贫困的
　　 无法满足无法满足
　　 两座
　　 地上行走的灯塔
　　 两座已经足够
　　 从饥饿到达充足
　　 或从充足返回饥饿
　　
　　 寂寞内心无法用湿热的眼泪填补
　　 当我梦中，一次次踩踏凹凸身体而过
　　 均匀的鼾声吸引我
　　 月光勾引我
　　 一次次伸手摘下月光里的果实
　　 咀嚼
　　 那味道何其甜腻
　　 那味道何其甘美
　　 无论醒来
　　 我将居住哪个子宫和黑夜
　　
　　 染色的根即将破土
　　 显微镜下拆开根
　　 拆开土一样纱布
　　 剥离根的附着
　　 屋子和其负重
　　 生殖与腐败丑陋
　　 树根下交媾比疼痛还要普遍
　　 把身子和你缠绕一起
　　 永不分离
　　
　　 疼痛既已生成
　　 桑叶一起生成
　　 车前草与茶生成
　　 采茶而噙
　　 如狼衔兔
　　 这一只猩红之蛇即将榨干你血液
　　
　　 此外，一个叫做商隐的诗人生成
　　 他把庄子和蝴蝶写进诗里
　　 蝴蝶坠毁在阳光明媚
　　 翅膀的修复到下一季节完成
　　 于是捡起断羽
　　 庄子开始缝合自己伤口
　　 为了提前愈合
　　 庄子施展法术
　　 扫帚扫帚
　　 我漂亮的佩剑
　　 请带我离去
　　 带我离去
　　
　　 在茶山
　　 庄子停留
　　 卧在叶子上休息
　　 采茶的人们听到加工厂的召唤
　　 压缩庄子成为砖茶
　　 批发到城市
　　 到需要诗歌的地方
　　 每一页书上都刻下自己的名字
　　 可最苦的这一批没有庄子
　　 最苦是雨前
　　 还没有到来
　　 还没有到来
　　
　　 茶壶将烹煮我们焦躁的内心
　　 比嗓子还要干渴
　　 空杯子安坐
　　 内心动烫
　　 身旁也是空的
　　 壶心中溢出的呻吟
　　 苦涩的
　　 死神和我牢牢抱在一起
　　 抱在一起
　　
　　 桃花割伤眼睛
　　 就要永远走进忧郁
　　 借着爬山虎往上姿态彰显一把年轻
　　 然而我已老去
　　 在春天的风里
　　 最先遗忘的是名叫22的孩子
　　 成长和他一起遗忘
　　 这些无辜而一尘不染的孩子啊
　　
　　 【夏：残留在灯中的欲望】
　　
　　 六月，曙光拉扯我迅速长大
　　 夏季，同所有夏季一样我活跃如同初生婴儿
　　 旺盛，口袋里藏满冰糖
　　 随即摸出五只酒牌
　　 五只葫芦
　　 葫芦由酒填满
　　 在一口缸里倾倒而出五只手指的名字
　　 ——稻、黍、稷、麦、菽
　　
　　 小黄花美丽，比我还要美丽
　　 一朵生于额头
　　 一朵生于脚底
　　 丝瓜在上
　　 南瓜在下
　　 紫色微笑
　　 紫色微笑是梦见的箩兰
　　 枸杞花在上
　　 牛蒡花在下
　　 稗草和狗尾是我们的灯芯
　　 传递这灯
　　 色彩复杂描绘其内心纠缠
　　 明亮之灯
　　 将要交给谁，又照亮谁？
　　
　　 自行车驮着我们
　　 负重的一群蚂蚁
　　 这蝗虫的身体是我们秋天的粮食
　　 去到酒坊
　　 酵母里寻找酿造的实质
　　 这一过程比酒还要具有美感和趣味
　　 在锅炉上的温度表盘提醒酒工
　　 随时测算粮食内部变化的时速
　　 因为我们就要发透
　　
　　 粮食是向太阳索取
　　 自由
　　 光是永恒之欲
　　 收齐粮食的斤两以后开始酝酿
　　 器皿一共四种
　　 瓮、盉[1]、簋[2]、鼎
　　 调制，酒神的理想将重新走进
　　 弱冠少年
　　 那行成人之礼的杉树
　　 即将带着满身叶子午休
　　 饮酒其下，先要参拜太阳和诗神
　　 参拜屈子和太白
　　
　　 买通死神，与所有漂泊的灵魂
　　 荒野之中的孤独
　　 争夺唯一
　　 诗的抚养权
　　 和酒一样意义重大
　　 即将开封，欲望的仪式将启动
　　 皈依信仰以后
　　 欲望达成何其简单
　　
　　 七条道路通达上帝
　　 到达以后自行关闭
　　 关闭通往外部的
　　 画面、气息、味道和声音
　　 道路以外仍然有物运动
　　 只是太阳
　　 不再清洗
　　 他们将要污浊的身体
　　 保持在压抑的肃静之中
　　 神思，沉思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3]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4]
　　 雨滴缓慢坠落，坠落如珠
　　 砸痛土地内心
　　 河流隐去伤口
　　 在去往宽阔胸膛的大路上
　　 变为一种愤怒
　　 一路怒吼、咆哮和砍伐
　　 那流血的
　　 夹杂呼吸和挣扎
　　 朽木和浑泥如此之多
　　 同时一路灌溉
　　 目无表情，不言不语
　　 两岸饥饿的绿色牛群
　　 他们吞吐潮水
　　 随着一场大雾幻化消失
　　 像一个谜底般隐匿
　　
　　 雨后，内心透澈显现透明杯子
　　 洗过脸的叶子湿润
　　 绿眼睛忍不住四处偷看
　　 住在青蛙的洞穴里
　　 外面到处遍布无色金属
　　 代表生命和物质的科学的金属
　　 无形之尺一旦开始衡量生命和物质高度
　　 那就是某个理想
　　 某种石头希望一眼成名的幻想
　　 多少指南针会标示此处
　　 包括诗歌自己也一无所知
　　 只有发烫，才能感受火的焦灼
　　 和生命存在
　　 才能内心惊呼
　　
　　 发明日晷，不止为了记录一日三餐
　　 也为了记录生产生活
　　 他疲惫时偏斜
　　 这时生命就指向西方
　　 依旧在阳光下颤抖的双手
　　 捧起金黄谷子装入黄昏口袋
　　 这袋子除了粗糙一切都好
　　 这袋子除了廓大一些都好
　　 繁繁复复折叠我们岁月中影子
　　 仍旧铺不满二十二个井口
　　
　　 黄昏之鱼开始洄游
　　 涵盖诸多愿望奢侈
　　 寂寞主要由鱼的生活完成
　　 那些透明稠状的鱼卵
　　 和云一样漂流
　　 愿望或如月亮渐渐长大
　　 长大成为另一只灯
　　 照耀
　　 我们的井口依然开放
　　
　　 【秋：孤独的刈麦人】
　　
　　 九月，风如刃
　　 割伤我们的腰肢
　　 引领我们一起低头
　　 向造物主致以最诚挚鞠躬
　　
　　 过河运动的卒子
　　 步步为营
　　 横向移动在秋天的棋盘
　　 少顷，落满我们的汗水
　　
　　 收割
　　 爱情被我们装入麻袋
　　 拉回麦场摔打，晾晒
　　 麦芒将刺瞎他们的眼睛
　　 镰刀将戳痛我们的饱满
　　 豆汁将溢出
　　 我们身体的血从未断绝流淌
　　
　　 田野
　　 还有梳子没有带走
　　 捡拾不完的姑娘发屑比秕谷还多
　　
　　 这条河，金色的河
　　 促成多少嫁娶的喜悦
　　 促成多少离别的忧伤
　　 浮出多少母亲沧桑的脸
　　
　　 一无所有粗糙的麦地之手
　　 向我们的脚步展开一寸寸的空旷
　　 多少娃娃靴存放于此
　　 板车上我们回望娘家
　　 麦茬是诸多女儿砍断自己的双腿
　　 留给母亲的伤口
　　
　　 枫叶林里我们寻找那红色之锦
　　 裁出我们的衣服
　　 这红色太父，比关公脸面还要鲜红
　　 行为古怪，只用耳朵偷听土地的心律
　　 诊断疾病，也诊断忧伤
　　 忧伤，忧伤
　　 不是由于思念，而是由于痛苦
　　
　　 当我们扫出炉膛里灶灰安慰伤口
　　 忍住洒盐的心酸
　　 这伤口将于寂寞治疗之中渐渐愈合并肥沃
　　 桂花萦绕，木槿镶坠
　　 菊花淡开在脸上施粉
　　 可是，我们依然抹不平他眼角的皱褶
　　
　　 这痛苦因孩子离去而肝肠寸断
　　 我们孵化孩子
　　 野孩子如稗草
　　 孵化以后我们寻找不到自己的子宫
　　 草丛界碑于深处告诉我们家园的地址
　　 那缄默不语露水
　　 悄悄走进映山红的内心
　　 风中信子再也吹不疼一把弯刀
　　 高粱流出泪水，泪水即将制成砂糖
　　 豆汁滚烫，烘暖我们的胃炕
　　 将有多少粮食在此坐化
　　 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干旱之时，于次垂钓的土地之鱼的太公
　　 那鱼或者只剩遗骨
　　 千年收获，只能拾掇土中之土
　　 这鱼大约就是一只陶壶
　　 一只古董
　　 储藏露水和阳光
　　
　　 蛐蛐的叫声里催眠
　　 浑身斑点的野鹿
　　 于一棵梧桐树下午休
　　 这鹿从南山放牧而来
　　 是叔齐和伯夷变化的
　　 他用力地推开了我们眼前的大山
　　 把葡萄和荔枝挂在我们的身体上
　　
　　 河流送打喜柬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5]
　　 行李和嫁妆
　　 整个秋天的眼睛都舟车劳顿的送来了
　　 一路漂流
　　
　　 拆下天空作为我们与老子对话的地毯
　　 老子生于无形，卒于无形
　　 他袖口带起
　　 凭空而成气流漩涡
　　 千岁老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情
　　 口若悬河令人折服
　　 直到天色昏暗
　　 老人才骑着黑毛驴而去
　　 那毛驴是乌云做成
　　
　　 秋天之狼凫于原野和阴暗
　　 仿佛隐伏的菌种
　　 蘑菇伞下两只虫子互相注视
　　 互相信任和爱慕
　　 互相使用精细的仪器触碰对方
　　 亲昵而且爱抚
　　 这一场暗恋持续多久
　　 他们的爱情就延长多久
　　
　　 雨霁云收，遗忘不止一个季节和故事
　　 许多刈麦人也将从日记中脱落
　　 永恒之秋
　　 于火盆跳舞的人比比皆是
　　 只是我们遗忘胜过我们牢记
　　
　　 【冬：灵魂封冻期】
　　
　　 腊月，雪字典对外开放
　　 不同脚丫抒写不同童话
　　 我发现的全部生字
　　 用十趾组成
　　 这些比甲骨文还抽象
　　 却浅显易懂的童话
　　
　　 跟随其主人
　　 四处觅食的各种活物
　　 滑翔在一个白色世界
　　 旱冰鞋以下
　　 坚硬和封闭胜过轮子的摩擦
　　
　　 又一座城
　　 雪花结在城门上
　　 花圈排开在整个城墙
　　 陵园居于其中
　　 遗容全部普普通通
　　 仅供欣赏，不供吊唁
　　 仅功参考，不供考究
　　 目无表情，常青树将哀恸拱手赠送土地
　　
　　 冰棺以内是另外的冰冬眠
　　 灵魂遭遇寒流沉睡于此
　　 好了，漆黑的墓群即将张开温柔而颀长手臂
　　 笼络诗人
　　 笼络那颗需要疗救的心
　　
　　 悄悄潜进窗子的死神
　　 在镜子里对着我们微笑
　　 随后禁闭，比柴门喉咙更加苍老的
　　 乌鸦栖落
　　 白杨于恐慌之中突现病态
　　 桦树，兄弟
　　 经度遥远
　　 噩运依然不断
　　
　　 薅干羊毛也做不成一件裘衫
　　 我们的白绸衣于何时穿上何时脱下
　　 因此，我拓印祖父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