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正月初二，我们一家人草草吃过早饭，母亲忙忙地收拾好礼品，打发哥哥和我去舅舅家，她和父亲今天留在家里招待来客，今年是姐姐和姐夫婚后第一次走亲，母亲早都计划着好好招待他们呢，父亲还特意邀请姑父来作陪。我很高兴去舅舅家，因为又可以见到我的表姐表哥表妹表弟了，每次他们都会带给我许多新鲜的东西，有时是一些新的玩具，有时又会从他们那里听说一些新鲜的趣闻。但是我又很想见姐姐，因为自从出嫁之后，姐姐回家很少，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了。我还知道妈妈为招待新姐夫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再说新姐夫头一年来肯定会给我一张很大的压岁钱，这些都让我急于要见他们，但是母亲说我必须和哥哥去舅舅家。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跟哥哥说今天要早点回来，我想姐姐了。哥哥看我一眼，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走你的。”我乖乖地跟在他后边走，不敢再多嘴。
　　 舅舅家就在我家的西南方向，离我们家也就是二、三里路，哥哥背着礼品包在前边快步走，我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我们走出村子，走上了村西的大路。这一天路上的行人真多啊！像过会一样，大人小孩全都穿着干净、崭新的衣服，身上背着布袋或者手里提着篮子，人们都赶着走亲戚，一个个行色匆匆。哥哥步子大，走的快，我赶得气喘吁吁的。幸亏舅舅家离得不远，不大一会我们就到了。
　　 小舅家紧靠在路边，是一座常见的低矮的两搭房，老远就看到外婆穿着一身黑粗布衣服，头上顶着一个黑帕子正坐在门口。直到我们走到跟前大声喊她“婆哎，”她才惊醒似地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我们：“哦，是秀来了啊，你妈咋不来啊？”她说着伸手摸放在身边的拐杖，想要站起来，我赶忙递给她，说：“我妈今天不能来，我姐和姐夫今天要来。”外婆没有穿新衣服，黑棉袄的前襟上有许多饭痂。听到我的答应她很失望地哦了一声，哥哥伸手搀了她一把，她这才站起来，那双缠的变形的小脚在地上乱杵。她冲我们艰难地笑笑说：“回去给你妈说，闲了到我这来一趟。”我答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四表姐从家里笑着走出来：“噢，秀来了，还不快进来，外面多冷，一年没见又长高了，强子哥你也来了，快进屋吧。”未等我们说话，她就接过哥哥手中的包，拉着我的手把我拖进门。小妗子也从炕上下来招呼我说是天冷，要我上炕暖和暖和，哥哥说不了，还得去大舅家呢，“哦，那你先把礼品送过去再过来玩，晌午到这吃午饭哦。”小妗子热情地说，我们答应着就走出门去。出了小舅家门，我看见外婆拄着拐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她住的窑洞走。
　　 大舅家紧挨着小舅家，但是大舅家住的是新房，门前砖砌的墙基很庄重敦实，整座房比邻居们都高大气派，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妗子正忙着换衣服，她要带着我的几个表哥表妹们回娘家。大舅也在家，接过我们的礼品放好，哥哥领着我在张家祖灵前看香磕头，大舅又拦了一番。敬了祖宗，我们兄妹两转身给大舅和大妗子拜年，大妗子又塞给我压岁钱，然后又说起她得去看我舅婆（她娘家妈），说是上午饭就让我大舅和大表姐做。她一边说一遍收拾，又指点着二表姐衣服没有抻平，围巾颜色搭配不好，大表哥没戴他的虎皮帽子，表妹鞋子穿反了，直到临出门又一再叮咛我们“中午别急着走，等我回来哦。”我和哥哥一边答应一边送他们娘儿们出门。
　　 等到大妗子终于领着表哥表妹们出了门，家里就剩下大表姐、大舅和我们兄妹，大舅这才温和地问我们父母亲在家里忙啥，身体可好。听我们说姐姐今天要来，他也很高兴说，那是应该的，你爸妈也该好好地招待他们。他又问了家里的一些事，村里今年的分红情况，哥哥一一做了回答，坐了一会，哥哥站起来说要到我外婆那里去，我妈特意给外婆买了一包白糖，一斤粳糕要送过去。大舅点点头说：“去吧，一会过来吃饭。”哥哥答应着往外走去，我正和大表姐说姐姐的一些事，我告诉她姐姐结婚后只回来两次，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来了，我们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呢。哥哥朝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喊了我一声，我赶忙跟上他一起去看外婆。
　　 外婆就住在舅舅家房屋后面的一孔窑洞里，舅舅家旁边是一面约30米高的土崖，过去人们盖不起房，就借着土崖打窑洞居住，那里一溜有好几孔窑洞，后来条件好了，嫌窑洞阴暗潮湿，人们就近盖房居住，窑洞大都成了仓库，现在只有外婆和另外一个外来户各住着一孔。
　　 我们顺着大舅家房子旁边的小路走上窑洞前的平地，迎面是一堵土坯墙围成的厕所，因为阴雨，有一处已经坍了，用苞米杆围着，厕所旁边栽着两根扭曲的木头，木头上绷着一条有好几个结的绳子，绳上晾着外婆黑色的上衣和裤子。窑洞门口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外婆经常坐在这块石头上晒太阳。可是今天外婆没在这里坐，窑洞的门闭着，我们走过去推开门，昏暗的空间眼睛一时还不适应，但是一股黄土的香味扑鼻而来。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外婆正和衣躺在炕上，哥哥大声喊了一声婆，外婆从炕上欠起身，“哦，是强子和秀来了，快来坐上炕暖和。”外婆招呼着，看看她炕上破烂的席子和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被褥，我们都没有上去，只在炕边上坐着。外婆拿一把高粱穗做的刷子在被褥上刷了几下，看我们都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就停下了。外婆问了我爸爸妈妈身体是不是都好，免不了又提到姐姐的事情，他们聊着，我趁机打量着房间，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光线很暗，越往里黑洞洞的。只有进门后门旁的土炕上还亮堂些，炕顶头是锅台，锅台上是一口不大的锅，锅灶边放着一个已经破碎的水缸，它的下半截还完好，可是上边碎裂的地方却尖锐的刺着，南边靠墙还放着一张发黑的案板上边坑坑洼洼的，案板缝隙很宽了，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做饭的样子。他们说话的当中，我分明看见一只半大的老鼠爬上案板，到处嗅着找吃的，我叫了一声，哥哥就拿起一个厚实的抹布去抓老鼠，外婆弄明白是老鼠之后就说：“不要管它，老鼠多的把人能吃掉，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我抬头看看熏得发黑的窑洞顶，只觉得一股压抑，窑洞里不太冷，可是令人感觉不舒服，哥哥和外婆说了一会话，就告辞出来了，我也跟着他重新回到大舅家。
　　 大舅家又来了两家客人，大舅正陪着客人聊天，大表姐在锅上忙碌着，哥哥走过去帮她烧火，我听到大舅和客人正聊着大表姐的事情，他们都夸大表姐能干，里外一把手，大舅也说，“这孩子中用，做什么事情都不要人操心，二女子不行，跟她姐差得远。”大舅看见我顺手递给我两块水果糖，我推辞着不要，大舅大声说着：“拿上，这娃，得是怕你妈说，今天她又不在跟前。”我这才伸出小手接过糖果。“嫌冷坐上炕。”大舅又对我说，可是看看炕上坐着陌生人，我不愿上去，就说我在下边玩呢，于是借机就跑出去了。
　　 可是去哪里呢？我站在大舅家门口观望。舅舅家在一个川道里，两面都有崖，夏天我来的时候表妹会带我到崖上去采摘野花，可是现在依然料峭寒冷，崖上光秃秃地没有一丝生气，我于是又到小舅家里去。四表姐正忙着做饭，中午做的是苞米面做的搅团，她说让我到这里吃饭，她一会给我把昨天的饺子热一下。小妗子坐在炕上，看见我去了，把我叫到跟前，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两毛钱给我，我用手推着不要，她硬装进我衣袋里，说：“回去给你妈，给你攒起来以后上学买铅笔。”她又帮我脱去鞋子，抱我上炕，一个接一个地问我，妈妈冬天犯病了没有，爸爸身体可好，姐姐回来高兴不高兴，我告诉她说妈妈还是那样子总咳嗽，爸身体挺好，姐姐我今天没有见到，她又从炕里边拿出一把干核桃给我，并且用青石枕头砸开来剥了给我吃，我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去大舅家了。
　　 一会饭好了，四表姐果然端来一碗饺子给我吃，她和小妗子吃的却是搅团，我问小舅和三表哥他们去哪了，他们说去走亲戚了，我说我吃搅团吧，可是姐姐死活不行，我只好端起饺子，咬了一口，是干灰灰菜和干茄子做的馅，又没有一点肉，我一口一口地咽下去，正吃着，哥哥来叫我去大舅那边吃饭，看我已经端上碗了，他就走了。
　　 吃过午饭，我就开始不安地扭来扭去，因为我惦记着要回家看姐姐。我对小妗子说要回家，小妗子还没有说话，四表姐立刻粗着喉咙一连声地说：“不行，不行，你半年都来不了一次，咋就这么着急，等我洗完锅我还要带你去南边水库上看看。”我说我想回家看姐姐，下次再去，她说你不用急，咱姐还能不等你，我们正说着，哥哥已经过来叫我了，大舅也跟在后面说，“这孩子，这么着急的，你等你妗子回来再走么。”哥哥说要回家和姐姐姐夫说会话，四表姐这才拿出我们的背包，又给里面装了两大把核桃，小妗子也下炕出来为我们送行。
　　 等我们急急忙忙赶回家，客人已经走了。我问妈妈：“咋不见姐姐呢？”她说：“吃过饭你姐就到你媛凤姐家里去了，她们那些伴儿在一起说话呢。”我只好坐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姐姐，我等啊等，好不容易听到姐姐的脚步声，我赶快迎了出去，可是姐姐看见我只是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头说我长高了，然后就急匆匆地对母亲说：“娘，天不早了，我走呀。”母亲说：“是啊，天气短，一会儿就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我放心，我已经做好了饭你吃点再走。”说着就盛饭。姐姐急急忙忙吃了一些，就收拾要走。母亲又叮咛姐姐把围巾手套都带好，路上别冻着，姐姐答应着一边就围好围巾，带上手套匆匆地出门了。母亲送出门去，我失望地跟在后边一直看到她走出我们那条街，直到看不见了，我才和母亲回家。
　　 母亲边走边问我舅舅家的事情，我一一告诉她。她又问我外婆的一些事，我也说了。我就问：“为啥舅舅对外婆不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唉，只怪你外婆年轻时太好性，你舅舅们都不喜欢她，到老了也不愿管她。”“哦，外婆怎样啊？她年轻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你能给我说说嘛。”我好奇地问。母亲叹息着说：“唉，说起来话就长了，吃过晚饭我再告诉你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