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死了，是后半夜喝的敌敌畏。
　　 院里院外站满了人。
　　 秋生娘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干瘪，谁听了谁觉得自己的嗓子冒烟。她往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花白的短发也被风扯得乱七八糟，她的几个姑娘一边嘤嘤地哭一边劝慰她。
　　 秋生娘是真伤心呐！
　　 秋生刚刚过三十岁，待人和气还孝顺，对秋生娘百依百顺。当年，秋生娘犯了“七星祭”，连着生了七个姑娘才得了秋生，所以一家人把秋生当宝贝似的。秋生爹在秋生两岁时没了，秋生娘和七个姐姐辛辛苦苦地把秋生拉扯大，供秋生读书，指望秋生能飞出去。谁知秋生不争气，村西口就是小学，可他却老嚷嚷着想家，三天两头就逃学，一让他上学他就哭得翻白眼。秋生娘实在是心疼儿子，就让他辍学在家。
　　 秋生二十一岁那年，经人介绍，和邻村卖豆腐的王老歪家贤淑端庄的小琴成了亲。
　　 王老歪脖子歪，但心眼很正，小买卖做了这么多年了，左村右屯的没有说这人不地道的。秋生成家之前，秋生娘给七个姑娘找了婆家后，就一直和秋生凑合着过日子，有时候手头也很紧巴。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听见王老歪在外面喊“豆腐——豆腐！”秋生娘也想尝尝，却又不好意思出去赊，就冲大门外喊一嗓子，让王老歪等一下。接着把水瓢塞给秋生，嘱咐秋生怎么跟王老歪说。秋生那时也是半大小子了，晓得手上没钱就去买东西，是件挺没面子的事儿，但娘的话又不敢不听。于是，秋生攥着水瓢把，假装快走几步出了大门，尔后就一步一步地往王老歪跟前磨蹭。王老歪打眼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上下村子住着，谁不知道谁家啥情况？但他还是乐呵呵地问秋生：“小家伙！买豆腐啊？！要几块？”
　　 秋生低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叔，三块四块都行，我妈说过两天给你钱。”
　　 王老歪笑得更大声了：“行行行，给你拣四块，先吃着哈。”
　　 王老歪的豆腐块头大，四块豆腐占了一水瓢。
　　 秋生还是低了头，说了句：“谢谢叔。”
　　 可能各地表达谢意的说法都不一样。太平村的人一般说“这才是呢”、“你看看”、“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了”之类的话来代替“谢谢”。你要是不小心说了句“谢谢”，村里人要么说你这人有学问，会说文明词，要么说你在瞎拽，装像，不亲近。
　　 秋生的这一句“谢谢”，让王老歪很开心。买他豆腐的半大小子不少，不过说谢谢的没有，那些小子说话都硬邦邦的，像这眼前的石头山。
　　 王老歪笑着盖上匣子布，往前街去了。
　　 秋生端着豆腐回了屋，秋生娘赶紧把上面的一块掰开，递给秋生一半，自己拿起另一半往嘴里塞——娘两个尝了鲜。
　　 其实，秋生娘从没打过秋生，秋生却还是怕她，那是因为秋生娘的嘴刁。秋生还没记事的时候，爹就没了，秋生娘一碰上不顺心的事儿，就会骂死去的男人，说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找了个短命鬼；说这辈子就是欠这个短命鬼的，撇下八个要账鬼让她自己伺候。然后就开始教训孩子，不管哪个孩子犯了事，她会捎带着全都骂。不过她很少骂秋生，只骂那几个姑娘，骂得吐沫星子乱蹦，骂得脸都变了形。秋生听了，脸烧得比几个姐姐还红，姐姐们哭的时候，他也跟着哭。从小到大，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秋生娘说了算，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家里有七个姐姐的帮衬，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秋生也一天天长大了，转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媒人把他领进王老歪家的门，王老歪都愣住了：才几年的工夫，这小伙子已经长得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真是个帅小伙，跟第一次见面时差得太远了。
　　 王老歪虽说经常来太平村卖豆腐，但是自打第一次见秋生之后就再也没见。秋生并不老在家待着，有时候去姐姐家帮忙，有时候去山上干活，有时候去串门，这样就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但王老歪家做的豆腐还是常吃，秋生娘直接买，没现钱了也还是赊帐。
　　 王老歪老俩口相中了秋生。秋生见了王老歪的独苗小琴，也觉得满意。小琴文化程度比秋生高，不过读高二那年，因为学习太用功，得了神经性头疼病。王老歪看孩子那难受样儿，就让小琴回家帮着做豆腐。王老歪家田地少，老伴一个人侍弄就够了。有的年份农忙时，老伴不赶巧身子病了，王老歪和小琴就抽空帮一下忙。所以小琴干过的农活不多。王老歪把这些情况当着秋生的面跟媒人说了，媒人说，农活不熟没事，就那么点架势，学学就会了。
　　 秋生也点了点头。
　　 媒人看秋生对小琴动了心，就让秋生表态，秋生红着脸说：“回去跟我娘商量商量。”
　　 王老歪呵呵地笑了，回道：“也成，也成，结婚是大事，是得好好商量商量，心急吃不了热年糕。”
　　 媒人和秋生回家后，媒人跟秋生娘说了见面的事。秋生给娘看了小琴的照片。秋生娘嘟着嘴打量着，半晌不言语。
　　 又等了一会，秋生娘冷不丁地问：“怕是这姑娘干活不顶劲吧？”
　　 媒人笑着说：“正要和你说呢。这孩子平日里帮王老歪磨豆腐，庄稼活儿干得不多。人家王老歪自己也说了，让咱们多担待，多教教她。”
　　 秋生娘不说话了。媒人一看没啥大问题，就给王老歪回了话。
　　 王老歪本来想要五万彩礼钱，但秋生娘舍不得。媒人在双方之间好说歹说，王老歪主动让了步，最后商定秋生家给三万彩礼。其实这钱王老歪不是给自己要的，他想给小两口多置办点东西，让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好点，闺女在秋生家说话也有底气。但看秋生娘实在不愿意多拿钱，也就顺了她的意。
　　 结婚那天，女方把嫁妆也拉过来了。嗬！好家伙，王老歪给秋生家买了大彩电、大冰箱、大洗衣机、大摩托车，最显眼的是解放牌四轮车。前四样都不算，光是这四轮车没个两万块钱就买不来。为啥说是大彩电、大冰箱、大洗衣机、大摩托车？一是说尺寸大，再一个，村里人表达羡慕之情大多会这么说。
　　 后来有人特地到卖家电、卖机械的店里打听过这几样嫁妆的价格，加来加去，这些东西买下来少说也得七万块。不用猜，这个打听价钱的人，就是秋生娘。
　　 小琴过门后，一直小心地伺候着一家人，没多久就有喜了，反应很强烈。秋生娘不让小琴干重活了，更不让她下田地做工，光在家做做饭、喂喂鸡鸭。小琴也争气，转年就给秋生家添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
　　 秋生娘给孩子取名叫小宝，李小宝。
　　 小琴觉得土，想让他叫奇麟，秋生娘冷了脸子，没做声。
　　 夜里，秋生跟小琴说：娘给起的名字挺好，别争了，听娘的。
　　 小琴“嗯”了一声，瞅着瞅儿子，笑了。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秋生娘越瞅小琴越不顺眼：嫌小琴早晨起得晚；嫌小琴做饭不好吃；嫌小琴缝衣服太费线；嫌小琴吃饭掉饭粒儿；嫌给小孙子做的衣服不好看……等等。总之，跟邻居唠嗑，秋生娘能说出儿媳妇一大堆的不是。
　　 人往往会犯这个错误：不待见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抓住这个人的一些小毛病不放，而且还要想着法子挑出新毛病。挑着挑着，就看不到一点好了。
　　 前街赵胡子家的劝她：“我看秋生媳妇正经不错呢，从不多嘴多舌的，还任干。知足吧她三婶！”村里人还是老习惯，不喊媳妇名字，叫某某媳妇或叫某某家的。
　　 “不错？那你可错了，这媳妇又馋又懒的，还总背着我往娘家拿东西，等我当场抓住她，你看我怎么收拾她？”秋生娘狠狠地抽了一口大烟斗，忿忿地说。
　　 老孙婆子眼睛瞪大了，平日里她就老爱一惊一乍的：“是吗？呦！这可是秋生媳妇的不对了，你往娘家拿东西，跟家里人说一声啊，又不是不给她。”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都说这有点过分。
　　 秋生娘看众人向着她说话，有点得意，鼻子嗤嗤地喷着烟。
　　 小琴下田地回来了，正是庄稼锄草的季节，小琴扛着大锄。
　　 不知道哪个嘴快的把秋生娘的话告诉了小琴。小琴把大锄放到仓房，尔后回到屋里生闷气。想自己没过门的时候，爹妈拿她当个宝，从没舍得让她生气受罪，可是来秋生家才几年的时间，婆婆就这么对她，实在是委屈啊！平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就是蔫对抗——一天也不和自己说句话，背后还跟别人说自己的不是。这样的委屈自己已经忍了好几回，什么时候是个头？！更要命的是，秋生一开始还在婆婆媳妇之间和稀泥，现在也变了，和他说句话他都很不耐烦。有时候，小琴说话办事，自己觉得没什么错，秋生却突然发起火来了，让小琴心发堵。
　　 秋生也回来了，两口子没在一块田地干活。他想直接奔西屋。
　　 秋生家是三间大瓦房，差不多一半的物料都是老丈人王老歪给买的。秋生娘住东屋，秋生两口子住西屋，中间屋东西各有两个灶台，分别连着两个屋的炕，这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建筑。小宝两头住，爱去哪屋去哪屋。
　　 秋生回来时，秋生娘和小宝正坐在东屋炕上，小宝摆弄着秋生娘的大烟斗。秋生娘听见秋生进正门了，就使劲咳嗽了一声，秋生赶紧换个方向，一撩门帘，进了东屋。
　　 “娘，咋了？”秋生问。
　　 “没咋，没人做饭，饿着呢。”秋生娘故意提高嗓门。
　　 “我这就叫小琴做饭去。”说着秋生就转身回西屋。
　　 “用不起人家！每天拉着脸子，给谁看呢？我们老李家哪一点对不起你？”秋生娘这一嗓子把秋生也吓了一跳。
　　 小琴闪过刚出东屋门的秋生，哭着跑过来：“娘，我憋了很久了，现在咱俩当面说清楚，谁往娘家偷着拿东西了？我拿啥了？你凭啥冤枉人？”
　　 秋生娘蹭地从炕上跳下来：“我冤枉你？秋生，你看看你媳妇，你看她那刁蛮样！”
　　 秋生拽住小琴，大声喝问：“你怎么跟娘说话呢！”
　　 小琴眼泪止不住地流，可还是想分辩：“我就是受不了冤枉，从小到大，我就没偷过人家东西，现在怎么老是拿这个来冤枉我？娘，你说，你丢啥了？”
　　 秋生娘眼睛都快蹦出来了：“咱说话凭良心！你说我丢啥了？仓房地上半桶瓜子油哪去了？五十个鸡蛋咋就剩了二十个？为啥我一去镇上赶集，回来就少东西？长翅膀飞了不成？”
　　 小琴哭着说：“我没拿，我没拿，我不知道。”
　　 秋生从后面一把抱住小琴，要扭回西屋去。小琴见秋生不帮自己说话，气更大了：“放开我，我自己走，我没拿你们家东西，你们凭啥冤枉我！李秋生！我们结婚四年了，孩子都三岁多了，我偷过你家啥东西吗？你说！呜呜……”
　　 秋生大喝：“你闭嘴行不？”
　　 小琴哭得更凶了：“你每天就知道听你娘的话，你也不管对错，你是个混蛋！”小琴气得骂了脏话。
　　 秋生娘要出东屋来打小琴，却被秋生挡在门口。小琴想挣开秋生，没成想手背抡到婆婆脸上了。“啪”的一下，秋生也听到了，他扭头一看，老娘正捂着半边脸。秋生这个气呀！他把小琴当腰抱起来，扔到东屋炕上，抄起笤帚一顿好揍。小琴又疼又怕，一边躲一边大呼小叫。秋生娘也进来看儿子怎么打媳妇，边看边捂着脸大叫：“打！打！给我教训这个有养没教的东西。妈个×的，疼死我了！”
　　 小宝在秋生娘后面站着，不知是吓哭了还是心疼妈妈，嘤嘤地哭着，小脏手抹着眼泪。秋生娘回头一瞪眼：“哭啥！回东屋老实待着去！”小宝低着头走了。
　　 秋生娘喘着粗气，数落小琴：“自打你进门我就看你不得劲。你看你娇生惯养的样儿吧！保不齐有啥臭脾气呢！你爹当初配送那么多彩礼，又是彩电、冰箱，又是摩托、四轮车的，咋的？想让我们老李家把你供起来啊！”
　　 小琴听了又羞又气，可还得躲着秋生的打，只能哇哇大叫。
　　 这天的晚饭，一家人都没吃。其实秋生没往死里打小琴，只是狠狠地抽了她的屁股。
　　 小琴趴在炕上，脸压在手背上发呆。
　　 秋生在东屋。
　　 秋生怯怯地问老娘：“娘，小琴真的往娘家偷东西了？”
　　 秋生娘半天不吱声，歪着脖子瞅里面的小宝。小宝手里抓着一块饼干往嘴里塞。
　　 “没有，我就是想气气她，我就是看不上她。”秋生娘还是看着小宝。
　　 “娘……你……”秋生想替媳妇争几句。
　　 秋生娘猛一回头：“咋了？说不得了？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秋生一声不吭，回了西屋。
　　 秋生知道老娘的脾气，他从小就怕她那张嘴。
　　 秋生娘做儿媳妇的时候，受婆婆多年的气，没想到她做了婆婆，丝毫不理解儿媳妇的处境。这就好比穷人和穷人的关系：其实穷人之间也未必总是同病相怜。
　　 秋生铺上被褥，把小琴的被褥也抱过来，想给小琴铺上。小琴没动身。秋生轻轻推小琴，小琴还是不搭理他。
　　 秋生觉得冤打小琴了，理亏了，才讨好似得跟小琴套近乎。见小琴不理，哼了一声，自顾自睡了。
　　 鸡叫时，小琴起来做饭。她一夜没睡，脑袋昏昏的。她想离婚，不想受这份气，可是她舍不得孩子，对秋生也还有感情。
　　 外人会觉得，男人都狠心地打女人了，女人对他还能有什么感情？
　　 结了婚就会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有说不出的感觉。你说是不愿意改变一种习惯也好，你说是女人犯傻也行，反正总像有那么一根线在牵着。总之，真到了紧要关头，女人总会一次次原谅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