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陌然刚到莫府别院的时，灰暗的天空还飘着细雨，突然从长安到江南，心里总有些排斥江南的软风细雨，念着长安的繁华。
　　 秋日的风有些许凉意，望着莫府别院良久，终是在下人的引导下走了进去。带来的丫鬟们忙着收拾行李，她便独自闲逛，江南的雨还是太柔了些，陌然眉头微皱，索性收了伞。
　　 转了一大圈发现角落处有扇拱门，陈旧的模样和别处崭新的阁楼显得格格不入，犹豫半晌终是走了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香，望眼而去是一片漫漫无际的桂花林。
　　 偶有雨水顺着叶茎落下，带走了躲在叶子下面的花香，湿意中带着香味，陌然有些欢喜，她不曾想这里会有这么多桂花。
　　 隐隐有脚步声从林中传来，陌然退后几步，有些紧张的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男子。一袭白衣映衬着碧绿的枝叶，和纯白的桂花相呼应，面目柔和，婉若被外来者吵醒的桂花仙。
　　 那白衣男子察觉有人看他，也不闪躲，反而微微一笑。未见其动作，却已落到陌然面前。
　　 陌然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些许慌张，忙往后退了几步。随即想到出现在这儿的应是莫府之人，便暗暗挺直了背脊，将眼中情绪压下，有些倔强的抬头直视。
　　 男子不料她是这种反应，微怔一下，而后勾起好看的嘴角，摊开右手至她面前道：“正愁着没人对奕，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唔…我比较喜欢白子，姑娘持这黑子如何？”
　　 陌然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在苦恼一件很重大的事一样认真的看着手里的黑子，如星般灿烂的双眸亮的有些晃眼。陌然怔怔的想，这般男子，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苦恼的？那双眸又会为谁闪耀呢？
　　 那男子久等不到回应，表情有些暗淡：“我怎会不知这世间没有人肯与我对奕，也罢。”
　　 “为什么？”陌然脱口而出，再看了那男子良久，终是无声，只转身向林中走去，陌然跟了过去才发现原来这桂林中央还有一凉亭，那男子径自坐下摆弄着桌上的围棋，看其身影，始终觉得有些孤寂。刚准备上前，随即想到如此已是不合礼数，便转身离去。
　　 “我叫莫涵”话音刚落，陌然回头却已不见人影。只得甩去因最后一句话在心中产生的异样走了出去，远处长廊传来呼唤声，陌然应着，边向那边走去。行至相遇这才看到原是莫府表小姐未央带着丫鬟寻来，看见她忙拉了去闺房说话。
　　
　　 （二）
　　
　　 陌然刚到这里，自然不知莫涵是何人，但如果冒然去问未央，又显得有些突兀了。于是只好藏在心里，想忽略掉，却又不时想起。那般如仙的姿态，着实让人有些难忘。
　　 恍然已过去大半月，自第一日误闯过后，就再也未曾见过此人。如今想起，那一举一动竟还那么真切，恍恍之余也只得在心里对自己说：忘了吧。
　　 是只能忘了的，自己早已和莫家少爷莫琼宇定了亲事。
　　 陌然家是长安城最大的药材供应商，而莫家则是他们家最大的货源供应户。两家乃世交，生意上互相依赖。也许她嫁给莫琼宇只是利益需要，但那个人她还是不讨厌的吧？眉宇间总是透着从容，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影响到他。总是喜欢对着她笑，每次到她家送货时总不忘给她带些乡下玩意儿，讲一些路上听到的奇闻的少年。如果这一生是和他过，陌然知道，自己是不会拒绝的。
　　 这次两家定了亲事，便商量着让她从长安搬到江南莫府别院，表面上说是让她随着未央了解一些药材种植上的事，实则是为她能在嫁到莫家之前提早习惯这边的气候和生活而已。关于药材种植，未央不提，她便装作不知就是。
　　 桂花早在连续几夜的雨后落了干净，陌然再去那片林子时，只留了满眼碧绿的叶子。林中凉亭也再无那身影，连续几日不见有人，便交待下人在此备些糕点，拿了医书看着，偶有不懂只拿笔勾下，想着何时回家再好好问问父亲。
　　 一日未央寻她有事，未收拾医书便跑了去。次日翻看发现那些画了记号的地方均以一排小篆做了详细注解，心没由来的一跳，像是有些东西快破体而出了般。匆匆拿起医书，日后是再没翻开过，也不曾再去那院里半步。
　　
　　 （三）
　　
　　 丫鬟传话说未央新做了几样点心，邀她过去品尝，刚到未央的院子便看到那扰乱心思的身影，依旧是一身白衣，同未央同坐着。
　　 “你叫陌然？”那人笑问。
　　 “是。”陌然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很平常的式样“你也是莫家的人？”陌然不动声色的在他对面坐下，未央左右看了眼二人，唤了丫鬟倒茶，也不说话。
　　 “我叫莫涵，自然是莫家的人。”那人好笑的看着陌然。
　　 原来莫涵竟是莫琼宇的弟弟，陌然有些意外，世人皆知莫家少爷莫琼宇，却从未听说莫家有个二公子。
　　 发愣间，雨又翩翩落下，未央略不以为然的解释道对莫涵原是不必理会，只因庶出，一直住在莫府别院。这次她二人来此，又不得不和他有交集。
　　 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陌然有些凄凄然，自然是没关系的，自己还不是莫家人，有些事，不去想是不是更好？
　　 但她似乎忘了，老天爷怎么会要日子那么平淡？
　　 陌然从药田里走到路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说好在路边等她的未央却不见踪影。她有些恍然，走了一段发现来时的马车也不见了，愣了片刻，倔强的提起裙角迈向泥泞的路。她该想到的，未央怎会突然要带她看药田？
　　 泥泞小路终于还是打败了陌然这个坐惯了马车的姑娘，她似乎更讨厌江南这没完没了的细雨了。有些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左脚脚踝疼的厉害，忍着泪走到路边树下，望着已然不见的亮光，心里后知后觉的升起恐惧，这幅模样，要如何回去？只盼未央能良心发现来接自己？还是期待有人路过？淅淅沥沥的雨顺着树叶飘湿了本就不太干的衣服，看天色，也许两种想法都不太可能。
　　 陌然想念长安，想自己的家，想父亲。依照父亲对自己的宠爱，是不是自己若不愿，与莫家的亲事就不存在呢？雨，总是让观它的人感伤，也让人胡思乱想。
　　 最后一丝光灭了，虽然没了雨，但一直未干的衣服仍然让陌然瑟瑟发抖。
　　 远处有些缥缈地闪着微光，似幻觉。她紧张的抱紧自己，荒郊野外的，以往无聊时看的聊斋上的故事一个个涌上脑海，她咬紧嘴唇，待那光走到自己面前，憋了好久的泪快要关不住的往外涌。赶紧低头，也不敢看。
　　 似乎泥泞的小路都格外偏心，依旧一身不染的白衣，眼中透着几缕温暖，微笑行至卷成一团的陌然面前蹲下，偏头找到她的眼睛对视。
　　 见她一身泥水，微皱了一下眉：“可算寻到你了，只是时间用的久了点，今晚先将就一下，明早再回府可好？”
　　 陌然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他竟是专程来寻她的，有些委屈的埋头：“我的脚崴了，不然肯定走上官道了。”
　　 莫涵只是笑，火把递给陌然，拦腰抱起她：“寻过来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草棚，我想，可能是以前工人搭来休息用的，我们先到那儿去吧。”虽然心里不好意思，可想到自己脚的状况，她也只能忽略心中的异样了。
　　 “你怎么来找我了？”莫涵往火堆加柴的手顿了一下子，有些好笑的回头看向仍显狼狈的陌然：“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未央会丢下你。”
　　 陌然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如今这幅样子的起因：“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
　　
　　 （四）
　　
　　 当然是因为莫琼宇，未央虽然是莫家表亲，却从小在莫府长大，有些感情会产生，也是正常的事。
　　 “她对大哥有情，自然是容不得你的。”莫涵看了陌然一眼：“一直藏在心里的感情，却还要带你来熟悉莫家的东西，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抢走她心爱的人麽？”
　　 陌然低着头，听了莫涵的话，却是无言。自己和莫琼宇的交际也就是每次给她家进货的时候，而未央极有可能是和他朝夕相处。她对莫琼宇终究不是爱情，却因为两家的关系要嫁给他，而不知用情多久了的未央，最终却只能是个局外人麽？这些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不是麽？
　　 命运不在自己手中，一念起，如寒冰入骨，所谓的命中注定到底是为何物？也不去想未央对着她是何心境，却执意问：“那你怎么会来寻我？”
　　 莫涵拍了拍手，坐到陌然对面，中间隔着火堆，面容闪耀，显得有些不真切：“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来寻你？”
　　 陌然心虚的低头，双手不住地搓着裙摆上的泥点，仍是忽略不掉越来越烫的脸颊。
　　 莫涵见此，不由笑出声：“陌然啊陌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麽？”
　　 当然记得，她还记得那如仙之姿带给自己的震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心里的惊慌，一点一滴尽是那么真切。莫涵笑说，从未有人那样认真的看过他。
　　 可他不知道，他的笑那么落寞，眼神那么痛。他说这世上无人肯与他对弈时的孤寂，仿佛这世间如此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翌日回府，一切如常，像是未央从未带她去过药田，而她也没有一夜未归，甚至她的身边也没有出现过莫涵的身影。
　　 若不是崴了的脚还在痛，陌然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觉得这是梦一场。
　　 只是，未央不提，那她便装做不知吧。后来又恢复了每日去那园子里看书的习惯，也对那些注解的小篆习以为然，偶尔看着，嘴角总会扬起，她有一种一直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
　　 再想起长安，仿佛已成了遥远的记忆，那眉宇间透着从容的男子知不知道，原来在他身边一直有个姑娘默默爱着他？
　　 而她自己，这颗心怕是早丢了。
　　
　　 （五）
　　
　　 转眼已是深冬，一大早，长安突然传来消息，莫琼宇运药材途中出了事。
　　 陌然牵着哭的不成人样的未央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许久，仍是没有看到那白色身影。罢了，或许一切早该如此，而今只是推迟了些。
　　 据说是连日大雪，莫琼宇的商队遇到了滑坡事故。在莫府守了几天，终于醒来，却只是拉着未央的手不放，意识清醒，却是认不得她。
　　 陌然在心里松了口气，也对，自己在莫琼宇眼里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熟人。而他看未央的表情她便知道，她应该是不必嫁给莫琼宇了。有些感情，也许是要经历过生死才会醒悟过来的，幸好，也不算迟。
　　 果不其然，刚回到陌家几天，莫琼宇便带着未央登上门来。委婉地说出自己是来退亲后，便一再的表示歉意。还好，他现在已经能够认得陌然。
　　 陌然托词自己在江南莫府别院住的甚好，向莫琼宇把那宅子讨了过来。他稍愣了一下，也应了她。或许是当做对她的补偿了吧，只是似乎在他们的眼里，莫涵此人竟是不存在一般。
　　 雪似乎嫌弃这世界不够白，没完没了的落着，陌然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莫府别院，似乎比她初次来时还要冷清，门口那两只石狮被大雪覆盖，已不见本来模样。往手心哈了口气，吩咐下人收拾好行李搬过去，便独自一人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
　　 跨过那扇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挂着一堆晶莹的白，像极了那开的正繁的桂花。陌然行至树下，第一次闯进这里时看到的景象不由得又跑了出来。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站的树下的人，依旧一身白衣。而这次不再是那优雅的桂花仙，更像是已融进雪里的精灵，只留一头乌黑的发被风吹散。
　　 摊开双手至她面前：“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嗯，这白子黑子任姑娘挑如何？”
　　 陌然低头握住那双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我一直忘了说，其实我不会下棋，不知公子可愿意教我？”随即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雪仍旧纷纷繁繁的落着，只不过在她的眼里，已落成了彩色。